第二百六十七章
高继宣还想再逗他这年少老成,活活将本该朝气蓬勃的十六岁过成了耄耋之年的狄兄几句,结果下一刻,就被吓了个狠。
面对他的絮絮叨叨,狄青先是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呆滞。
旋即又流露出一抹强烈的难以置信的情绪,猛然起身,把他重重撞开后,就精神恍惚地来到营房的墙前,把脑门重重地往上头撞去!
“咚——咚——咚”
实打实的撞击声听得叫人头皮发麻,也迅速让看呆了的高杨二人回过神来,赶紧一个箭步上前,一个按肩一个往前挡着,才叫忽然发起疯症似的狄青没把前额撞个血肉模糊。
即便如此,那泛着大片红肿的额头,也足够触目惊心的了。
好不容易把人拦下,高继宣人都快傻了,压根儿不知下一步当喊人还是继续把人压着,倒是杨文广率先回过神来,趁狄青没再挣扎的当头,难得气恼地在高继宣脑门上狠狠一敲,斥道:“净在胡说八道!”
他虽不知,惯来稳重的狄青为何会是这般激烈反应,可总归是满嘴胡言乱语的高继宣的黑锅没跑了。
就连挨了这一重凿的高继宣,也破天荒地没敢发声,只忐忑地盯着还精神恍惚的狄青瞧。
杨文广俯身,低声向狄青询道:“狄兄,还能听见么?”
狄青周身僵硬,一动不动。
杨文广无奈,只有抬眼看向不知所措的高继宣:“你快去请大夫来,还得赶紧派人,知会陆节度一声。”
高继宣被吓得厉害,听到杨文广的话,就像找到主心骨似的,赶紧点头应下,拔腿就要往外跑。
殊料捕捉到‘陆节度’这一关键词的狄青,回神得比谁都快,赶紧喝止:“不许去!”
都已经跑到门边的高继宣被这喝声一吓,又不敢动了。
杨文广微讶,赶快松开对狄青的钳制,任由渐渐开始用力的对方起身,小心问道:“狄兄已回神了?方才究竟怎么了?”
怎跟鬼上身似的,遭嘴上向来没把门的高继宣一刺激,就莫名其妙就发起癫来。
狄青却是有苦难言。
他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是长久以来,都对公祖怀有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内心的震撼,可不正如挨了一道晴天霹雳,半天回不过神来?
只是这样要命的隐秘,绝计是不能对他们说出来的。
狄青竭力保持着平静,简明扼要地回复道:“我是惦记战事久了,有些心烦,方于刚才失态了。吓着你们,着实对不住,不过的确同你们无关,还望你们莫叫旁人知晓。”
面无表情地说完这话,他唯恐自己那些小秘密穿帮,勉强压下如麻乱绪,也顾不上处理头上伤口,就和衣躺上床,假寐去了。
徒留自以为闯下大祸的高继宣一脸如丧考妣,同杨文广面面相觑,到底按捺下心里的不安,没宣扬到全营皆知。
而将全身藏到被子里,密不透风的狄青,心里也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难受。
他面上不显,内心却天人交战得正欢。
一方面是恨自己畜生不如,居然对待他如此优厚亲和的公祖产生这些痴心妄想,简直难以启齿,枉为丈夫……既对不起自己念这么多年的书,更对不起公祖对他的悉心栽培。
一方面所怀的,则是一重他不敢细想的‘坏’心思了:像公祖那么好的人,自然值得一位全心全意,为他豁出性命去也心甘情愿的伴侣。
然而世间女子多柔弱,不似菟丝花般依赖公祖而存,需公祖挡风遮雨的,可谓寥寥无几。
能替公祖抛头颅洒热血,两肋插刀万死不辞的,怕是一个都寻不到。
思及此处,狄青一边觉得厚脸皮滚化火烧得疼,一边又感到了几分诡异的心安理得。
——但他却可以。
他是心甘情愿,迟早也能将公祖捧在手心里。
再用这副还算凑合的血肉之躯,把这独一无二的宝贝,给保护得妥妥当当的。
——哎,他真是太不要脸了!
这一念头乍一浮现,狄青就羞赧万分,甚至忍不住裹着被子,在床上来回翻滚起来。
只是翻滚归翻滚,唾骂归唾骂,这想法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变得越发清晰,越发强烈,也越发理直气壮起来。
而对于一直小心翼翼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的高继宣和杨文广而言,狄青的这一系列诡异翻滚,他们是越看越觉心惊肉跳。
咋还在榻上悄无声息地打起滚来了?
若打滚的是高继宣的话,杨文广怕是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可放在狄青身上,那简直称得上石破天惊了。
毕竟狄青素来正经严肃,顶多是在陆节度跟前时多点人气,却从没有过这么疯的时候!
尤其自认是罪魁祸首的高继宣,更是感到坐立不安。
……果然,还是得找大夫来看看罢?
二人沉默地对视一眼,又通过目光合计一下,很快达成了共识。
尽管听狄青方才说话,精神还似清明的,可瞅这一举一动,着实不似正常模样。
高继宣蹑手蹑脚地出了营房,就往大夫所在的地方狂奔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便把对此颇为重视的大夫给带来了不说,还不忘派人去通知陆辞。
高继宣想的周到:以陆节度对狄青的一贯看重,肯定不喜他们瞒着的。
于是满脸通红的狄青,刚被几个强壮军汉强行从被窝里扒出来没多久,就在满面通红的羞耻和恼怒中,迎来了满脸关心和担忧的公祖。
看着人群中一脸担忧的高继宣,狄青恨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牙根发痒。
待此间事了,他一定要宰了不听人话、自作主张的高继宣!
高继宣莫名地打了个哆嗦,赶紧往杨文广身后躲了躲。
“怎么脸这么红?”陆辞蹙着眉,不顾周边人劝阻,亲自伸手,以手背试了试温度,结果就被那节节攀升似的热度给吓了一跳:“好烫!”
再一瞧,又发现了不妥之处,忍不住问:“怎这额头还肿起来了?”
杨文广小声道:“方才磕墙上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磕墙上去?
陆辞皱眉,还没来得及追问,杵在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大夫眸中就精光一闪,装模作样地捋了捋长须,笃定道:“据人称,狄郎自今日回营,模样便不太对劲,瞧这心速失常、面色潮红、浑身起汗、眼眸失神……的症状,怕是受了风寒。”
因浑身乏力,四肢酸软,而把脑袋磕了碰了的话,就一点不奇怪了。
原本他还不是十分肯定,但看到节度来后,狄青的表现时,他就认准了。
陆辞浑然不知,这军中请的是个蒙古大夫,一听便信了大半。
他无奈颔首,抚着狄青汗涔涔仍不失滚烫的前额,叹了口气:“你啊,平日太逞强了,该歇就得歇啊。”
对于狄青训练时的拼命劲儿,他平时也是看在眼里的。
更别提等训练结束后,为了不拉下文课,他还需挑灯夜读,写文章练手。
这么一来,剩下的休息时间自是少得可怜,哪怕人再龙精虎壮,也经不起累月的如此损耗。
一想到自己是逼着人前走的罪魁之一,陆辞心里便是阵阵愧疚,决心等人好一些,先将课业削减一半。
狄青默默无言。
他只心惊肉跳地想……公祖要是再摸下去的话,他就得把自己生生烧熟了。
好在公祖那轻轻凉凉的手没在他前额上逗留太久,就已移开。
不等狄青松上一口气,就听到公祖用那极悦耳的声音下令道:“将人搬回我宅邸里去。要是留在这的话,只怕没养上几日,就又往校场里去了。”
陆辞想的是,平日里不有句话,说平常少生病的,病起来便分外厉害么?
这不,刚分别时还好端端的人,忽就来了个病来如山倒,一下成了软乎乎的病猫。
他虽因事务繁忙,做不到亲自照看,但在他眼皮底下,时不时看上一眼,狄青肯定得老实许多。
狄青虚弱地半闭着眼,此时此刻,他只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亲眼看着人把小狸奴搬回自己的地盘中后,陆辞便放了大半的心。
他还有事务在身,在吩咐过下人该熬药的熬药,该轮流彻夜看顾的各自安排好后,一时间便顾不上狄青,而是先回书房了。
张亢是官家亲自下诏,寄以厚望(赵祯:我真没有)派来的人,现做出些许成绩了,自然得第一时间让朝廷知晓,也让小皇帝高兴高兴,面上‘添’点光。
而此时骑虎难下的狄青,在方才被搬运的过程中,简直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其实健壮得像只小牛犊,从而牵扯出无数麻烦的事实。
等公祖一走,他一口一直提着的气吐出来,一身跟煮熟虾子般的烧红,也就渐渐褪下了。
他竟把满心关怀他的公祖骗了!
不仅如此,他还想对公祖这样的谦谦君子、玉叶一般的矜贵人做那种……
狄青不敢再细想,生怕身上再起不合时宜的反应。
他心里也已被深深的罪恶感所包围,脑袋无力地枕在软枕上,对卑鄙的自己的厌恶感,一时间浓烈得说不出话来。
许是这股强烈的负罪感作祟,又一个不慎识破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真实心思,再加上近来天气冷热交替厉害,他的确受了些寒气……第二日一早,彻夜失眠,想着无论如何要解释清楚的狄青,刚一起身,就尝到了头重脚轻,浑身酸软的滋味。
这下闹得好,不愁怎么圆谎了。
狄青满心哭笑不得。
……他竟是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