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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从朝臣们尚有闲心操持官家大婚、还偏偏选在与党项局势严峻这一节骨眼上的举动,陆辞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

最为理想的情况,当然是庙堂内有盘算,对外则不愿见民间落得人心惶惶,有意用陛下大婚之事安抚百姓,缓解备战带来的紧张氛围。

要么,则是朝官们对一触即发的西北战事忧心忡忡,所忖消极,方仿效先帝奔赴对契丹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前,宰辅王旦的做法:为确保国体无失,劝谏先帝立下太子。这么一来,倘若在数年之后,官家当真也面临似先帝那需御驾亲征的抉择,身后亦尚有血脉留存。

但除了这两种设想外,更有陆辞最为担忧的一种可能——那便是京臣傲慢,虽对王钦若受掳感到同仇敌忾,却是打心底地既看不起穷兵黩武的李元昊,也不把西夏这一‘弹丸小国’放在眼里,认定两势一旦交战,党项必败无疑。

受这种轻敌心态的影响,他们并不看重日后战役,才有闲暇操持皇家婚事。

思及此处,陆辞不禁蹙眉。

若真是后者,可就大事不妙了。

由汴京传递出的‘轻视’信号,可是很快就会被善于揣摩上意的地方官给捕捉到的。

也唯有这一推测,才同他那些这几个月来陆续送去京中,但凡涉及‘先发制人,尽快对忙于整顿内务的李元昊用兵’的提议,具都石沉大海的结果相吻合。

恐怕是看党项迟迟不动,又传来李元昊被一干族长反对,正焦头烂额着……这些消息让原本义愤填膺的百官平复下心绪来,渐渐变了心态,幻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偏偏这拖得越久,李元昊的脚跟就立得越稳,也对大宋越不利啊。

清晨正逢雪后乍晴,因春暖渐近,陆辞身上裹着的衣物也减少许多。

今日他只穿着轻便长袍,外披大氅一件,就登上了城墙,亲自巡视一番,确定工匠对摆放在城头的新制火炮的维护无误。

见一切进展有序,很是顺遂后,陆辞微微松快一些。

他抬起眼来,沉默地目视李元昊如今所在的西平府方向,陷入沉吟。

——在二十二年前,那还是属于大宋的灵州啊!

陆辞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李继迁趁势对大宋扩张,强硬攻下灵州一带,为确保无失,甚至还在次年便将首都迁来,可谓极其看重。

他的这一举措,绝对称得上慧眼如炬,充分令党项的实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壮大。

对大宋而言,灵州位处偏远,失陷的害处初初还不太显现,但随着时日推移,则成如鲠在喉了。

这不仅意味着大宋失去了对西北地区的掌控力,更因灵州为黄河中上游十分肥沃的养马地,大宋本就匮乏马匹的窘迫处境,也随着倏然加剧了。

此消彼长下,也不怪李元昊会自认时机成熟,这般底气十足。

在火炮为首的热兵器尚未成熟的这一时期,雄踞西北的党项和吐蕃,能拥有一支庞大的脚踏骏马、骑术精湛、射术高明的强骑军队的优势,是难以想象的大。

但凡同契丹或西夏有过交锋的兵士都清楚,步兵一旦在无堡寨掩护的情况下,直接对上训练有素的骑兵,即使不至于任人宰割,却也注定伤亡惨重。

除却折损宝贵兵源外,士气也将受到不可磨灭的重创,容易对骑兵产生畏惧心。

再看大宋这边,敢于大胆制定冒险战术,强凭步兵破骑兵,以克服这种恐惧心理的悍将,数来数去,也只剩曹玮一人。

然而曹玮再厉害,也分身乏术,唯能镇住一方。真要驰援,也不敢理守地太远,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不过,在陆辞看来,即便狡猾的李元昊再信心满满,也断无起头就挑硬茬的狂妄,而定然会冲着软柿子去。

秦州会是李元昊眼中的软柿子吗?

一时之间,连一直积极备战的陆辞也不知,自己究竟希望‘是’,还是希望‘不是’了。

越到战事临近,他便越是焦虑。

只是身为镇守此路的陆节度,又是激化两势矛盾,导致这场战事提前的谋划人,他再感不安和煎熬,也绝不好示于人前,动摇人心。

这么日复一日地积蓄下来,终究快爆发了。

陆辞长长地呼出一口郁气。

在这三年多的日日夜夜里,他与滕宗谅等友人,对原本荒凉的秦州不知付出多少心血,经历无数风波,才有了今天这称得上繁华的景象。

望着街上百姓那洋溢着欢喜的淳朴笑容;看着一户户人家起早贪黑地忙碌,外城的房屋一座座拔地而起,人皆充满对未来希望;再看每日城门口络绎不绝的来人……

想到这里,陆辞眼底不由掠过一抹不忍,轻轻地闭上了眼。

可想而知的是,战事一旦爆发,即便能守住城池,代价也必然不小。

这些他渐渐熟悉起来的画面,想必在之后数年内,都难以再见到了。

——他如何会忍心?

但扪心自问,除了他大力主张,不断增设防守工事、操练士兵、争取周边部族支持……从未懈怠过做应战准备的秦州外,他还敢信任的,就只剩曹玮镇守的渭州了。

至于他所辖此路的其他州郡,乃至临路……他皆不敢抱有太大期望。

若让李元昊挑中防备薄弱的,发起猛烈攻势的话,那些阳奉阴违、平日疏忽备战的州郡,就多半会抵挡不住了。

正如陆辞所忧虑的那般,位于西平府中的李元昊,可不曾有半日闲着,而是稳步清除着于他掌权无益的障碍。

他因继位的法子不甚光彩,自然受或是原本就各怀鬼胎、或是对李德明倍加信任的一干叔父的反感,其中又以赵山遇的反应最为激烈。

而得知赵山遇暗中举家逃离的那一刻起,受此背叛刺激的李元昊怒不可遏,就彻底撕去了伪装,变了一张狰狞嘴脸。

他不再耐着暴烈性子,同这群兀自喋喋不休、或是威逼胁迫、得寸进尺的首领们废话,而是直截了当地带了一队精兵,杀去赵山遇人去楼空的府上,将一切付之一炬。

之后,便将赵山遇留在党项的旁系亲人一一拘捕,择日一同当众诛杀,权当杀鸡儆猴。

一百多颗人头骨碌碌地滚落在地,街口血流成河,观者无不噤若寒蝉。

而派兵强逼诸位首领前来,观看了行刑全程的李元昊,始终面如冰霜,只在走前淡淡撇下这么一句:“你们若也要走,还请走干净一些,以免还需我亲自出马,替你们收拾。”

当夜,真有受到惊吓的首领选择叛逃时,就被堵在必经之路上的李元昊给手起刀落,一个个亲自格杀了。

在靠血腥手段,将反对势力压下后,李元昊丝毫没有停顿,把身边的亲兵头领提拔上来,旋即大肆增兵。

在增兵一倍,引得百姓苦不堪言后,他却对将要沸腾的民怨置若罔闻,只以雷霆之势先往西行,不出一月,便攻占了瓜州一地,要往杀、肃州进军。

这一漂亮捷报传来,再在李元昊所安插人马的有意宣扬下,瞬间使得党项内部一片欢欣鼓舞,连之前让人恐惧的残暴酷刑,仿佛也被暂时抛之脑后了。

就在此时,陆辞感到了突破口的到来。

他迅速召来张亢,二人合计一阵,很快定计。

这次依然由志在必得的张亢前去吐蕃,不过不再遮头掩面,而是大大方方地以秦州使节的身份,奉陆节度之令,前去与吐蕃宰辅温逋奇修好的。

等大宋使节许久没能等来的温逋奇,闻讯终于落定了心,毫不犹豫地亲自接见了张亢。

张亢心意坚定,哪怕是这面相不怒而威、实掌吐蕃权柄十数年的鹰相,也未让他有丝毫动摇,仍旧笑容满面,操着很是标准的吐蕃话道:“如京使张亢,谢过论逋接见。”

对大宋官职高低并没有多少了解的温逋奇,虽觉如京使这一词陌生得很,但也想去细询。

反而张亢用吐蕃话来问候,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好感来,微笑着点了点头,投桃报李地说起了怪腔怪调的汉话:“你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不妨先歇息几日,再由我备宴一场,好好招待一番吧。”

张亢却直言谢绝了:“谢论逋美意,只是事态紧急,那些推杯换盏,还是留待日后再说,也不算迟。”

“喔?”

这话说得温逋奇颇感疑惑,也直截了当地回道:“若你们所虑关键在党项,他们近日忙于西征,又有何急之有?”

张亢一笑:“大宋急的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不过在下官看来,当前最该急的,其实还是论逋!”

这话一出,温逋奇大感错愕。

见张亢信誓旦旦,不似无得放矢、或是有意危言耸听,他便皱紧眉头,耐心询道:“这话从何说起?”

张亢笑道:“论逋应当比下官更为清楚才是——党项早已收拾好回纥,占下甘、凉州等地,如今又得瓜州,更是如虎添翼。看他一路势如破竹,杀、肃两州,多半也是囊中之物了,届时与论逋所据青唐之间,不就仅隔了一条河西走廊?”

温逋奇不置可否。

只隔一条河西走廊,可李元昊若不是个蠢得离奇的,就不会敢轻举妄动。

吐蕃数十万雄兵,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况且,那弑兄囚父上位的李元昊在他看来,蹦跶得虽欢,根基到底不过那样浅薄,还尽都摆在那里。

若再给其父李德明一些年,再四处奔忙、拉下脸皮积累更多物资,那李元昊说不定还能嚣张得久一些……可如今看这既是增兵,又是扩张的架势,怕是要不了多久,就得被败干净了。

所谓以战养战,还得在不缺粮的前提上。

西郊之地,大多贫瘠,人靠游牧为生。

哪怕是那些个肥沃的草地,具都拿去养金贵的战马了,哪儿会拿去做耕种用?

党项缺粮,被打下的瓜州,也缺粮。

党项那看似威风八面的部曲,早晚得面临草尽粮绝的局面。

李元昊这一手,用作转移内部注意力上是妙招,但要想持久地用下去,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不过,温逋奇自认,他不信张亢的话是一回事,表不表现出来又是一回事。

说到底,他有意同宋廷修好,也算盖过李立遵犯秦州时、葬送三万好儿郎性命的那双方过节。

于是他面上并未显露,而是在想明白后,面上笑容更盛,耐心听起了张亢接下来的讲述。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元昊先西征瓜州、杀州和肃州之事,出自《北宋政治史》第五章 p159-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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