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送走悻悻然告辞的晏殊后,柳七还来得及偷笑上多久,就又迎来了一批陆辞友人。
这次为首的,是陆辞于馆阁中任职时的好友,也是同柳七交情匪浅的宋绶。
柳七假作不知:“宋弟怎么来了?”
宋绶今日并无休沐,身上还工工整整地穿着官服,进门后也没跟相熟的柳七多加客气,径直四下张望起来,纳闷道:“不是说摅羽回来了么?怎不见人影?莫不是已经歇下了?”
“是已回来了不错,”柳七难掩得意地扬了扬唇角:“只可惜宋弟来晚一步,摅羽身负主持制科的要务,只来得及返家一趟取些物件,便被‘押解’去秘阁了。”
“噢!”宋绶这才想起之前的确听说过陆辞临时回来的原因,一脸失望道:“原还想着接他去樊楼一趟,为他接风洗尘,唉!看来唯有待他出来再聚了。”
“实在可惜了。”自忖得了近水楼台之便的柳七,这下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口中还假惺惺道:“慢走啊宋弟,我便不送了啊。”
宋绶嘴角一抽,冲他威胁性地比了比拳头,当真毫不留恋地带着那帮同为陆辞旧日同僚的朋友走了。
看两拨冲着陆辞来的人都铩羽而归,不仅得陆辞说了好些软话,还叫抱着宽慰一番的柳七,心里莫名变得快活得很了。
他轻笑几声,又迅速以袖掩下唇角的笑,缓了一会儿后,才施施然地转身回返厅中。
结果当他刚捧起热茶,还没喝上几口,寻思着是时候唤在卧房休憩的狄青下来用晚膳的时候,下人就又汇报有客到了。
“怎么又有人来?”
这下柳七都顾不上偷乐了,咋舌道:“距摅羽回来那会儿,才过去了一个时辰不到罢!”
怎消息传得飞快,已陆续来了三波人!
下人苦着脸道:“柳郎主,还是请你快些出去接一接罢。”
这次来的访客可不比前面的随和,而是切切实实的朝中重员,周身不怒而威。
三人一同出现,顿时让见多达官显贵的下人们,都感到几分战战兢兢。
寇准性子最急,哪管后头还悠悠然地跟着正低头提掸衣裳上不存在的灰尘的李迪和王曾,门一开就径直大步流星地迈进去了,故作凶神恶煞地嚷道:“陆狡童,我看你还朝哪儿躲去!”
柳七哭笑不得道:“回相公,摅羽他未来得及在家中多做歇息,就已被人捉着往秘阁去了。”
“还真叫他跑了!”
寇准气得吹胡子瞪眼,扼腕地一叹气,转身就把气撒在这会儿才慢吞吞进门来的李迪身上:“你听见了?还不得怪你,非要批完那几本公文才来,这不,就叫人给跑了!”
李迪与王曾无奈地对视一眼,开口道:“有这么两句俗话,一句是‘好饭不怕晚’,一句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知寇相公喜欢哪一句?”
寇准哪里不晓得这些道理?
只是没能逮着那多年来连影子都不见,每次遇上让他回京的这种旁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都推三阻四,非赖在那苦寒的兵戎之地不肯走,却照样有本事在京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兔崽子,他心里始终有些怨念。
不过谁都知道,极威武的寇相公嘴上凶巴巴的,心里却对陆辞这个自踏入宦海来便经大起大落,被贬谪出京也毫不气馁,甚至还凭一己治理把秦州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的模样的年轻郎君极为欣赏。
只是这份凶悍的‘亲热’,恐怕也只有陆辞消受得起了。
在送走来自都堂的这几位威名赫赫的宰执后,柳七又很快迎来了陆辞在各部任职的友人,譬如他所不熟悉的齐骆、翰林学士盛度、章得象等人。
待他终于把这一**扑了个空的陆辞友人全给送走后,不但门槛被踏得光滑,他人也累得够呛,实在顾不上窃喜了,只懒洋洋地躺在摇摇椅上,冲狄青似真非假地抱怨:“怎摅羽一回来,这座京城就跟忽然活了过来似的,整个气氛都不一样了?”
世间总是人走茶凉,陆辞一走好些年,以至于连他这个住在对方家中好些年的老友,都彻底忘了当年好友还在家中时,是怎样一副门庭若市,友人如云的光景了。
——那可不是么。
摅羽的人缘,历来是极好的。
狄青早忘了刚才目睹心上人与柳兄相拥时涌现的那点醋意,闻言紧紧抿着唇,努力抑制着与有荣焉的笑意,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认真地附和这话。
“多年不见,你倒还是这副不亚于朱弟的正经相。”柳七好似发现了什么趣事似的,笑盈盈地侧躺过来,戏谑地盯着狄青瞧,忽小声道:“不过,你随小饕餮去秦州那么些年,连滕弟都察觉了苗头的事,你只怕是知之更详罢?”
即使柳七并未明言,狄青靠脚趾头都能猜出他是想打探什么了,眼都不眨道:“那事是滕兄误会了。”
“当真没那么一位俘获陆文曲星芳心的奇娘子?”
因知晓狄青在为人处世的认真程度上,是毫不逊色于朱说的厉害,柳七对狄青的话深信不疑,顿时既高兴又遗憾地长叹了口气:“我还当顽石开窍,谪仙下凡了呢……”
他为那还未开始就被辟了谣的八卦而扼腕时,并未捕捉到狄青眼里一闪而过的温柔笑意。
——奇娘子没有,幸运的穷小子,倒是有一个。
狄青心里悄然回道。
被吏部官员‘护送’到秘阁去,又无奈地看着大门被一枚大锁牢牢锁住的陆辞,此时尚且不知为拜访他的友人们全因晚来一步,而郁闷地扑了个空。
他提着简易包袱,望了眼被紧锁的大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认命地转过身,往自己在这接下来的半个月中栖身的阁楼走去了。
制举不同于贡举武举,既无开科的定制,于监试官们的任命上也无统一规定,只惯例上大多出自馆阁。
这才让小皇帝只靠翻出陆辞几年前的馆职,便轻而易举地钻了这一‘空子’。
制举仅试两场,一为阁试,一位御试,前为考试官试于秘阁,后则由天子亲策。
陆辞作为主持制科阁试的主考,影响力自是不言而喻的大。
尤其这一场制科,不仅是自赵祯继位以来头回召开,还肩负着为一触即发的西北战局筛选可用将才的重任……
思及此处,陆辞不禁揉了揉眉心,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万幸他不是光杆司令,按那封将他临时贴了‘秘书监’这一馆职的诏书,将协助他主持秘阁考试制科的,还将有身为龙图阁待制的韩亿、翰林学士吴奎、权御史中丞韩绛和起居舍人范师道等人。
就不知他是到得最早,还是最晚的了。
陆辞漫不经心地想着,面上犹挂着风轻云淡的笑。
只是这抹笑意,在他迈入主院中堂,看清端坐在主座上人的面孔时,一下凝固在了嘴角。
悠然坐在主位那人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玩,也不知等了多久,听着颇为熟悉的脚步声后,登时眼前一亮,猛然抬起头来,一下将踏入堂中的陆辞纳入眼中。
“陆节度啊陆节度,你还舍得回来啊!”
这么说着,他笑着起身,朝陆辞走去。
陆辞原想行礼,却被他眼疾手快地一下拦住了,还亲热地牵住一手,往座位上带,喋喋不休道:“我等这一天,可已有三年之久了!你快老实交代,若我不来这么一回先斩后奏,是不是就又得好几年见不着你了?”
即便方才还想着这前弟子的‘坑人不倦’,听着这感慨万千的一句,陆辞还是被逗起了笑:“官家言重了。官家要做什么,何来禀奏一说?”
在中堂等了他颇久的这人,可不正是模样长开许多,身量也窜高不少的小皇帝赵祯么?
赵祯原是瞧着温善的包子脸,现褪去稚气,眉目间添了几分天家的威仪和沉静,对外是颇能唬住人的。
但在熟悉又喜爱的小夫子面前,他不自觉地原型毕露,又是那腼腆羞涩、自知闷趣得很的少年郎了:“我还不知道你么?要让你有所选择,怕是要在秦州再呆个三五年去。”
——那得取决于同党项的战事要持续多久了。
陆辞眨了眨眼,含笑道:“秦州局势严峻,轻易离开不得,官家纵观全局,定然比臣下更为清楚才是。”
赵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只是我身边少了小夫子这一得力又知心的栋梁,实在不自在。”
陆辞果断岔开话题:“臣离京数年,不见繁华,倒不觉憾。唯一让臣感到可惜的,唯有未曾有幸于陛下大婚大典中,一睹官家翩翩风采了。”
“摅羽这么一说,我亦想起来了。”赵祯听着小夫子的关心,心里不由一暖,突然想起同样喜欢小夫子的皇后,登时高兴道:“郭圣人早想见摅羽一面,待制举之事一了,我便让她提早去凉亭等着,我再领你去御花园散步去。”
……怎么无端端的,皇帝会兴致勃勃地想让他这个外臣见上皇后一眼,还转瞬就安排上了?
郭圣人与他自是素未谋面,郭家更是同他毫无交集,怎会莫名想到要见他?
陆辞直觉有些不对劲,然而他还来不及细究,就被憋了好些年的话要说的前弟子给打断了。
在人前威严十足的赵祯,此时已恢复了以前那好奇宝宝的模样,双眼发光,亲热地揪着小夫子的衣袂叽叽喳喳问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