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小卷005:魔靥
我一向知道我丈夫并不是个完美的人。他有诸多毛病,有些甚至是让人无法忍受的。比如他的小气,多疑,自以为是。还有很多小毛病,比如不爱洗澡,挑食,脸色好臭,没有耐心,等等等等。
但我也知道他很多生活上的小毛病都是被我宠出来的。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他的诸多内务都是我来打理。否则以他的性格,宁愿天为盖地为庐,也懒得不愿意动一下。但他又非常挑剔,他身边的女侍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稍不合意他就会很不舒服。
比如新婚的时候,我们曾经到凡间游玩,他穿凡棉,竟然过敏了,身上起了一圈红疹子。足见他在生活细节上的娇气。
然而他最大的毛病还是睡相不好。他的梦靥还没有完全拔除,这又是他可以娇气的一个理由。我得小心伺候着,让着,若是让他逮到我和某男有那么一丁点逾矩,保证我当天晚上会死在他手里。他睡着了我都不敢睡,怕他做着梦然后突然爬起来掐死我。
那若是他不做梦呢?睡相也不好。他喜欢紧紧地挨着人睡,而且还要半压着你。我有时候睡眠浅,就喜欢翻个身什么的,但是被他摁住动也动不了。他睡得沉了就像头猪。有好几次,我第二天起来,半边身子都麻了。
我跟他提过这件事,他嘴里答应着说好不会了。然后等他睡着了又故态萌发,半点改变也没有。
境密去闭关,万年不出。他的梦靥就没有人给他操心了,只有归叶定时来给他安抚经络和元神。他自己倒是半点都不在乎。而我被折腾得苦了,自然要想办法给他解决这个问题。
祝融已经被捉了,命蛊也炼化了。可是祝融不死就算了,还留了这么一个梦靥来折腾我。我让人去找朗多玛来商量。他带着羌蕃部落在我们境内占据了一个高原之地,繁衍生息。
朗多玛还是那副样子,懒洋洋地捧着茶杯,道:“浅的梦靥,是自他诞世时,祝融便种在他元神里的。如今他修行得道,元神比之他初诞世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那梦靥也支离破碎,要取出来只怕是不易。”
我沉声道:“祝融老贼,实在是太可恶!”
他玩弄人的命运,甚至连死了也不放过。把人的元神当成泥团来捏,捏成他自己想要的样子,再期待它来成长。若是长成了,譬如我,他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要再用一点手段来驯服。若是长坏了,譬如阿铃,他也不过是冷漠地道一声,糟粕。
我一直恨他,不懂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就算是神,把别人的命运当作蝼蚁来踏,并还以为自己可以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我道:“说罢,有什么办法,我不缺时间和耐心。”
朗多玛轻轻抿了抿嘴角,道:“有时间和耐心还没有用,你得有信心说服尊主冒险。”
“……冒险?”
朗多玛道:“吾手下有一出色的巫嗣,虽然刚刚飞升成仙,但他掌握了羌蕃秘传的巫术,正有一套驱除梦靥之法。就是药王百炼上神,也对此知之甚少。”
我来了兴致,道:“什么方法?”
朗多玛微微一翘首,道:“开颅之法。”
“……”
“开颅,取其百汇为阵眼,直达仙婴,拨开雾障,拔除梦靥。”
“……有把握?”
朗多玛抬了抬眼皮,道:“未曾尝试过,没有十分把握。”
“……”哇了个去的。
我道:“那这样,别说让我说服他,你连我都说服不了。就算你能说服得了我,我能说服得了他,却无法说服这境内的上上下下诸多人等。”
朗多玛道:“正是如此。”
我抿了抿唇,道:“那这样,我请药王百炼来做客。你那巫嗣可以和他切磋一下。若是百炼觉得可以,那我再试着说服尊主。”
朗多玛道:“妥。”
其实我知道这非常冒险,但若是能取得百炼的支持,相信说服别人会更有利一些。但是阿尉自己漫不经心。可,若是没有那个梦靥,他可能就不会这么小气了。我们应该也不会那么频繁吵架。最重要的是,梦靥对他的心性很不稳固,他又成日和魔头打交道,是很危险的。
晚上,我对他说的时候,他的态度也还是漫不经心的,敷衍我道:“随你。”
我看着他走来走去脱衣服脱鞋子,然后乱七八糟全丢在地上,准备去洗澡。我只好跟在他屁股后面都给他捡起来,把鞋子摆好,我道:“你倒是认真一点啊,不要那么随便哪,这可是你的脑袋,要开颅的。虽说你是上神开颅也没什么危险,但毕竟要击入你的元神,若是失败了,你的记忆和修为都可能出问题的。”
他的脚步一顿,道:“那会忘了你么?”
我一怔,道:“可能吧。”
他道:“那算了,我不干。”
我羞涩地道:“唉哟~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
我直笑,道:“你别吓我,这种可能性极小,小到几乎没有。你就是懒。”
他终于坐了下来,偏过头,认真地想了想,道:“还是算了。”
“……”
我挨过去,爬到他身上:“怎么呢?”
他单手揽住我的腰身避免我摔下去,道:“不,我不做。”
我偏过头,试图找出他突然这么固执的理由。在我心中,他一向是都依我的。我要的一切都应该给我,我习以为常。即使是破神开颅,他也应该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
我道:“你放心,我会做好周全的准备,并让百炼来确认,决计不会让你受到一点点伤害。”
他还是摇头,道:“不。”
我隐隐有些不悦,但后来意识到这毕竟事关性命,也就没有当年跟他争执,只道:“我已经下了帖子去请百炼入境。他听说有羌蕃密医,大约恨不得马上就到。到时候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再考虑一下吧。”
他眯起了眼睛,半晌,先自起了身去洗澡了。
百炼果然大喜,几乎是帖子刚发出去,当晚他就到了。我匆匆披着衣服出去迎他。阿尉不理不睬,自顾自翻了个身让我走。我带着项怡和归叶乘凤车到了边境。百炼亲自驾车,半个闲杂人等也没有带,头戴一顶斗笠,压得极低,我疑心他会不会看不到路。这华美的神祗这次打扮成了一个旅人的模样,穿了一件银灰色的长衣,扎着瘦削的腰身,一减平日雍容华贵的气派,显出了几分清俊的意味。
他支起斗笠,道:“阿语。”
我忙道:“你怎么来得这样快,吓了我一跳。”
他道:“我连夜过来了。羌蕃密医在哪儿?”
我道:“你随我来,我已经让他们人去叫了。他们住在高原那一代。”
遂急急忙忙地带着他去了高原,羌蕃的聚居地。那密医竟有三个,就是那日差点都成了我的小相公的那三兄弟。其中最出色的是大哥,也就是朗多玛口中所说,最有把握那个。他们三兄弟竟然在灯光下看着我齐齐脸红……
我忙退了一步,百炼把我挡住了。
百炼道:“阿语先回去。”
我忙道:“哦,好,那我不打搅你们了。你们若有所得,记得告诉我。”
当下又赶回主脉,特地挑了健壮伶俐的侍女,都是习巫的,令她们到高原去。一通忙下来,天都亮了。我摸索着回到了屋子里。
某人支着身子,睡在床上望着我。
我脱了斗篷,松了一口气,身上还带着从羌蕃高原上带来的寒气,爬到床上去,侧身躺下了。他把我抱住,温暖的肉体让人觉得很舒服。我不困,睁着眼睛等天亮。
半晌,他亲亲我的耳朵,道:“阿语,你就这么想看我被开颅么?”
我惊讶地笑道:“你怕?”
他抿了抿唇,翻了个身,把我拉到怀里。
百炼是个药痴,一进入羌蕃高原就成日扎在那儿,好久都没出来。我徘徊了几日,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羌蕃看看他们的情况。那三兄弟着实让人蛋疼。
我去那里转了几圈,又拉了项怡壮胆,终于还是进去了。百炼正痴着,对我爱理不理,由着我在身边转圈圈。那三兄弟,老大叫阿勇,倒是频频往我这里张望。我硬着头皮问了几句。得了一些稀里糊涂的印象,然后就想走了。
阿勇道:“我,我送你。”
我目不斜视,道:“谢。”
他与他的兄弟对望了一眼,然后就送我出门。项怡就在侧,他也不避讳,径自道:“你是要我们治你的丈夫?”
我道:“是。”
他道:“其实你可以放心的,虽然我们年轻,未曾试过,但我们都有把握。药王也觉得此法很好。”
我喜道:“我也觉得靠谱。但若非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我还是不能让你们动手。”
他道:“百分之一百的把握是永远也不可能有的。但再给我们一段时间,我们可以有很大的把握。多玛说你可以为我们力排众议。我希望你给我们这个机会。”
我见他目中真挚,心里也放松了一些,道:“嗯。”
正想再问两句,旁边突然响起一声娇喝,项怡高声道:“红珠!”
她刚刚不知道什么时候避开了,是她女儿找了来。待我反应过来,一阵大火已经卷了过来。我忙把阿勇一推,迅速放出大水盾将那大火挡住,避免它烧到山上的房屋。但我自己躲避不及,被烧掉半副裙摆。
我怒道:“红珠!”
她比我还怒:“你怎么成日就不知检点?我烧死你们这对狗男女!”
说着,还想放火,被项怡制住。项怡气得脸都绿了,道:“你不想活了不成?!你哪只眼睛看到阿语不知检点?!再说,你是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管?!”
我举目望了一眼,冷笑道:“如果今日不是我在此,你便要毁了这些屋舍。红珠,你在火焰山呆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改掉你那个脾气么?”
她娇喝道:“你少在那惺惺作态。你成日不知检点倒罢了,竟然密谋要给尊主开颅,居心叵测!待我斩了你,再去向尊主请罪!”
我气得不轻。这丫头成日围着阿尉团团转,我都当视而不见。平日里栽赃我的不是以她最过,而且她心高气傲做事从来不经过大脑,自以为是以己为尊,到处闯祸。几乎是她到哪儿哪儿的人都苦不堪言。偏偏她还自己不知道悔改,项怡也管不住她。
眼看她还想再打,被项怡制住又不能动弹。我方回头,阿勇已经脱了身上的衣服给我披上。我低头一看又要气晕了,走光了不算,腿上还有灼伤。
“阿语!”
阿尉匆匆赶来,见了这个阵仗,顿时脸色铁青。我忙把自己裹紧,避免再走光。他上来利落地剥了我身上那件阿勇的外衣,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把我整个包住。
我有点难堪,低下了头。
项怡竟是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按着不情不愿的红珠:“尊主!”
我惊讶地抬头一看,才发现他目中血红。难怪连项怡都跪下了。我抓住他的手,道:“红珠,你桀骜不驯,罚你回火焰山再面壁三百年,不得外出。”
红珠尖叫:“你没有资格处置我!”
项怡却知道我是抢先开口来保住她的小命,忙拎着她的后领,道:“是。”
待他们走了,我低声道:“阿尉,你放松一点。”
阿勇从地上捡起那身衣服,欲言又止,道:“娘娘……”
他把我抱了起来,用衣服把我裹得紧紧的,显然气得不轻,然后转身就走了。我的脚指头偶尔露出来,他竟然能够马上留意到,并且第一时间又给我包上。
我一言不发,等回到家,他把我放下了,我披着他的衣服去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手边,看着他喝了。
他眯着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血色已经退了去。他低声道:“你说得对,我应该想办法把魔靥拔除。”
我微微颦眉,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听他这样说,我并不开心。以往我们各持己见我还能淡然处之,可他这样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微微的酸涩。
我道:“再说罢。你不愿意就算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相信你的自制。而且听说魔靥的存在有助于提升,我们总不能太安逸。”
说到后来,我自嘲地笑了笑。
他握住我的手,低声道:“不,留着这东西也没什么好处。你尽快安排好吧。”
我微微凝眉,望着他,半晌,道:“好。”
他替我擦掉脚上的黑渍。伤我已经自己治好了。他擦得那样仔细,活像我身上就只长了一对脚,别的什么都没长。他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天天不穿鞋到处走。不然就是学女勇士,衣不蔽体地去练习弓射。那时候我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你年岁渐长,十几岁的时候,也好穿成那样,我也觉得挺好。但后来……”
后来,他越来越挑剔。我现在除了从前交的那些朋友,几乎没有再和什么人比较亲近。不管男女。尤其是男性,一定要是得到他认可的。活像他的私有物,只有得到他认可的人才能靠近。衣着打扮方面,他越来越保守。先是不准露腰身,后来是腿,再后来是胳膊。今天连脚趾他都无法忍受。
甚至他开始学会用,“衣不蔽体”这种词汇。
我看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半晌之后又自己坐下了。几次欲张嘴说话,又什么都没说,自己睡在了我常常躺的那张小躺椅上,缩手缩脚的,背对着我。我突然有点难过。
“阿尉。”
“嗯?”他回过头望着我,眼神有些困惑,又有些不明显的期待。
我突然笑了,道:“其实你偶尔跟我吵吵架也挺好的。”
“……嗯?”
我俯下身,握住他的手,道:“那我们不治了吧。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闻言,他背过身,道:“不。”
“……”我恼怒地道,“你这人怎么上了坡就不下来了呢。先前你也说不做的。”
他不理我。
我可劲儿挠在他背上,碾来碾去。他拉住我,把我从背后拉过去,让我落在他怀里。我抬起头,他只望着窗外。
他低声道:“别闹了,阿语。”
我蜷缩在他怀里,不知道他哪来的满怀心事。半晌,我道:“好吧好吧,都依你。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他们那儿……还不一定成呢。”
他不吭声。
未料数月之后百炼他们竟然大功告成,百炼兴奋得一塌糊涂,甘愿给阿勇做助手,表示可以随时动手。
我听到消息,顿时冷汗津津。百炼的药痴程度我是见识过的,他现在正处于狂热的兴奋状态,正待好好实践一下他的新发现,磨刀霍霍欲开颅。我看他兴奋得一身鸡血的样子,连眼睛都微微发红,就和他儿子要发火的时候一样。
打死我,也不敢跟他说……万一说了,他拍得我脑袋开花,也是很可能的。
因此一听到消息,我就躲了起来,避而不见。百炼在我门口挠了一会儿门,结果被归叶牵走了。归叶骗他说我突然要提升了正在闭关,让他再等等。于是狂热的百炼就被骗走了。
阿尉道:“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手。”
我按住自己的心口,道:“不,再等等,我还没有准备好。”
他微微偏过头,道:“阿语,你要有信心。百炼是药王,揉合羌蕃密术,一定可以把我治好。”
我豁然站了起来,几乎是想也不想就道:“什么把你治好?你没有毛病。你只是,只是……”
他淡淡地望着我。
我心烦意乱,睡在榻上,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流水。半晌,他低声道:“阿语,你让我去罢。我一直也没忘记,当初我在梦靥中差点杀了你的情景。你这样留在我身边,半点也不开心,时常生气。你让我去。”
我低声道:“你不要乱说,你根本不懂。你不要去。”
他沉默了。
半晌,我翻了个身,望着他,他正坐在桌前,我道:“你很好。你有许多毛病,但你是最好的。我,我心神不宁。阿尉,不要去好么?”
他道:“不。”
我怒道:“那你起初又坚持不去,到底又是为何?我知道我自己反复无常,但你为何就是偏偏要和我做对?”
他望了我一会儿,道:“那东西,对我的记忆没有好处。我担心我若去了,会忘事。譬如忘了你,或是忘了别的什么。”
我道:“可是,就算不小心触动了你的记忆,也并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啊。”
他低声道:“补救办法,是有,但谁又能保证把我完全治好呢?又需要多久?一百年,一千年?就连百炼也不能保证。”
他道:“那这一百年,一千年,你怎么办呢?”
若是他失去记忆,我的日子必定不好过。虽然我手中也有实权,但其实还压不住一境大局。那个可能性并不大,但他不放心。
我微微颤栗,低声道:“那你现在为何又要做呢?”
他道:“先前,我心里也乱。但我想过,做好之后,你可以和我一起闭关。我会设下封印,你我朝夕相对,谁也不能伤害你。”
我道:“阿尉,我不是孩子了。”
他道:“我知道。”
我站了起来,道:“我去回了百炼。”
“阿语?”
我抬了抬头,把眼泪倒了回去,低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瞎折腾的。阿尉,其实留着那梦靥真的不错,起码能助你锻炼心性。”
说完,我也不等他再说什么,径自转身走了。我去回了百炼,百炼一身鸡血无处释放,又跑回了高原,赖着阿勇他们,缠着人家继续教他羌蕃密术。还好还有这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
阿尉虽坚持,但我做了决定之后,他也不再反抗,而是默默地由我安排他的一切。
我突然想起朗多玛的话,和他当时说那些话的神色,好像欲言又止。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过来。所谓支离破碎,所以面目全非,他的意思是说,那梦靥,早已经不是梦靥了。它已经是属于我阿尉的一部分。
我突然觉得我很不好。他哪有这么多毛病呢?他有的都是优点。他虽骁勇,但细心敏锐。并且果敢,有自己的主张。至于其他小毛病,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会对我管头管脚,以往我和他都认为那是魔靥作祟让他多疑,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在乎我罢了。
而我极喜欢他这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