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二取其一意甚嚣张
“董承之事未了。”满宠走至荀忻身侧, 拱手谢道, “还未到复命之时, 却不能与元衡同行。”
荀忻这才想起来, 满伯宁大概还要去董承府上抄家抓人, 出了谋逆之事,许令的麻烦多得是。
“忻失虑。”荀忻拱手回礼,“便先行一步。”说罢抓着马鞍上马,和满宠辞别。
两拨人马分开, 各自带着数十骑策马而去,背向而驰。马蹄声逐渐远去,雪渐渐停了,天『色』却依旧灰蒙蒙。
“令君,骑都尉求见。”
书案后的尚书令从案牍中抬眼,看向刻漏, “午时矣?”他放下手中笔, “请其入见。”
尚书台诸人暗暗竖起了耳朵, 目光时不时往门边瞟。
高阳亭侯荀元衡, 传说中弱冠封侯,画策擒张绣的筹划士。
要不是他从兄作为尚书令权柄重, 弟先于兄封侯, 恐怕这又要成为一件“愆礼”之事。
由于隔了体系, 尚书台的大多数人还从未见过荀令的这位另有声名的从弟。哪怕手头公文再多,也挡不住这些人旺盛的好奇心。
脚步声响起,众人偷瞄一眼, 眼前一亮,年纪轻容貌好,高挑白皙 ,穿着最普通的羊裘,仿佛自带不食烟火的贵气。
见惯了荀令美貌的尚书台诸人暗叹,不愧是一家人。有些人暗自琢磨起和颍川荀氏通婚的可能『性』。
“看来事无变故。”荀彧笑了笑,吩咐侍从取矮榻来。
荀忻道声谢,坐到荀彧书案左侧,“城中『乱』已定矣,宫中有韩护军,必然守卫严密?”
“董承群党已下狱。”荀彧又展开一卷公文,再次提笔批阅,“此事收网,待曹公归许处置,无需我等费心。”
荀忻转而扫视尚书台中的数十人,这些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看来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他从袖中取出那一卷木牍,放到荀彧案头,“兄长看看,字迹是否眼熟?”
荀彧看他一眼,依言拿起来看,蹙眉望向荀忻,“弟如今在此,想必未信伪令。”
“字迹与兄八分相似,难辨真伪。董承谋划已久,若非事先有防备,一旦趁势攻入宫省,后果难料。”荀忻摇摇头,自古的事有必然有偶然,运气这种事谁能说得清?
荀彧还在看那份伪造的调令,只问他,“如何分辨得出非我所书?”
“机密事也,不能相告。”某人一本正经道。
对着他兄长看过来的眼神,荀元衡镇定地眨了眨眼,毫不犹豫拿曹『操』转移话题,“曹公闻讯必怒。”
荀彧似乎同意这一点,“曹公遣刘岱、王忠击刘备,接连不克。”
这两人铩羽而归,许都又出事,正撞在老曹气头上,可以预见到他要气势汹汹回来找董承算账。
坐在尚书台不过半刻,荀忻注意到一旁尚书左丞不时犹犹豫豫望过来的眼神,猜测自己打搅了尚书令视事。他知荀彧素来兢兢业业,私不侵公,聊天不在这一时,忙起身告辞。
走出尚书台,等在宫门外的亲兵们脸颊被冷风吹得通红。
荀忻加快脚步,招呼众人上马。
天气寒冷,握缰绳的手生了冻疮,原来纤长的手指发肿变形,尤其小指与无名指肿得像胡萝卜,搓『揉』时变白,又缓缓恢复成浅红『色』。
耳畔随风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声,大概是咒骂一年比一年冷。
每个人都能隐约感觉到这一点。
而这并不是错觉。
荀忻想起了遥远的记忆里,他曾划水的上课时光。自然环境对人类活动的影响……有一个观点是,气候在某种程度上是影响人类历史的重要因素。
气候温暖、风调雨顺时,相对应的社会环境也会较为安定,是太平治世。气候寒冷、灾害频发时,相对应的,社会动『荡』,世道纷『乱』。
东汉末年,似乎就处在气候由温暖期转寒冷期的时间节点。
正是因为气候转为寒冷,塞外的游牧民族失去赖以生存的牧场,饥荒直接导致他们南下抢掠粮食,有限的资源被疯狂争夺,民族矛盾空前激化。
他回望一眼巍峨宫城,汉之所以亡,非唯人祸,抑亦天时也。
骏马疾驰过长衢,停在执金吾贾文和府门外,荀忻的亲兵们对此麻木,逐渐见怪不怪。
从容和贾诩的长子打过招呼,荀忻熟门熟路『摸』到主人家的书房,扣门便唤,“贾公。”
可能是荀某人捧着姜汤浅饮,双手红肿不成手样,模样看着莫名有点可怜,贾文和无奈叹一口气。
岁时要吃胶牙饧,荀元衡便是胶牙饧转世,甜则甜矣,粘牙。
“忻欠贾公点拨之情,今日抵消矣。”荀忻边喝边咏叹。
“此话从何处说起?”贾诩老神在在,甚至懒得动一下眼皮,垂眸盯着漆碗。
荀忻笑了笑,放下碗,“知贾公不欲与我俗人交友,再不叨扰。”他从榻上起身,躬身一拜,转身即往外走。
“且慢。”
荀忻转回头,望向坐在原位的贾诩。
那人慢条斯理道,“听闻荀侍中奉诏撰《汉纪》,独元衡不读史乎?”
重新踏上回家的路,荀忻不禁思索,或许他的确应该看看史书?
贾文和说他“独不读史”,事实上荀忻作为世族子弟怎么可能不读史书?《左传》、《史记》必然得做到倒背如流。
其所指的自然不是这一类史书,而应该是当朝史。
比如说,蔡邕、杨彪等人参与编写的本朝史《东观汉记》。
灵帝时期的事史书上该有记载。
走入自家院门时,荀忻仍心不在焉地思索着,直到家仆喊了他数声“主公”。
“何事?”
“河北家书。”家仆奉上封存完好的竹筒。
荀忻忙接过来,袁曹即将开战之际,两方关系敏感,河北的两位兄长许久不曾再写信过来。
然而拆开竹筒,信纸上并不是荀谌或者荀衍的字迹。荀忻边走边读,走了两步突然顿住,随后将信纸塞回了竹筒里,快步走回卧室。
阖上门窗,他坐到书案前再次拿出了那三张信纸。
“唯别四年,无一日相忘。隔阔相思,发于寤寐。幸相距一河南北之间耳,而以昔日分离,不得相见,其为憾恨,言岂足以喻之哉!”
写满了三张纸的“思念之情”,荀忻太阳『穴』旁青筋直跳。
落款赫然是袁绍。
袁本初袁大将军怎么这么有空?
默然无语看完三张信纸,袁公自夸时不忘贬低一番老伙计,老曹在他笔下是将要引发天怒人怨的『奸』贼兼渣男。
拿着信纸走到灯台前,准备将“通袁铁证”毁尸灭迹,荀忻犹豫了片刻,又走回案前,蘸墨悬腕,提笔写起了回信。
对照来信的贬低,他一一反驳,遣词造句,铺陈作赋夸起曹『操』来。
写了半页辞藻堆砌的称颂,他停笔看了片刻,扔了那张字纸,直白叙述起曹『操』这些年的经历。
阉宦为『乱』时,杀生在口,四海屏气,曹孟德孤身行刺,舞戟于张让之庭,棒杀蹇硕叔父。
党人被害时,正直被戮,贤良禁锢,曹孟德上书切谏,直言不讳,嫉恶如仇。
讨黄巾,迁济南相,他到任后整治贪污,禁断『淫』祀,济南郡界为之一清。
董卓『乱』政,曹孟德奔出雒阳,志不合污。逃回家乡后,他散家财起义兵。
群雄只顾宴饮为乐,推托不进,曹孟德麾下兵少却敢追击强敌,身中流矢,近乎全军覆没。
关中兵『乱』,天子数败,求援于袁公,袁公不救。曹孟德亲赴雒阳,奉迎天子,在许县兴建宫殿,恢复礼乐,重整汉庭威仪。
“想曹公昔日,位卑而心忧天下,兵折而意不衰,处危而志不改。海内幸有曹公,得免于危亡之祸……忧心孔疚,天下莫能知也……”
“其孰能讥之乎?”
停了笔,荀忻捂着额头,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搭错弄这一出。
但他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回想起《观沧海》,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朗朗读书声带着学生特有的稚气,“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1]。”
『毛』笔笔锋纵横勾勒,在白纸上以皴法画出碣石,水纹起伏勾勒出海面,一人骑马立于碣石上,指鞭东望,独观沧海。
平面的人脸上添上须髯与五官,变得有几分曹『操』的神韵。
是课本上的那两首诗刷足了他的好感度,老曹不是个好人,不是好君王,算不得好老板。
时而哀民多艰,时而残暴嗜杀,曹『操』仿佛人格分裂。
但在他心中,如鲁迅先生所说,曹『操』至少是一个英雄。
橘黄火苗迫不及待开始吞噬单薄的信纸,烧到自己写的洋洋洒洒四张纸,荀忻犹豫片刻,随手将画与信纸塞进了拆开的竹筒里。
……
三日后,老曹留兵守官渡,率千余人回许都。
荀氏兄弟、韩浩等人被召集入司空府,一同议事。听完荀忻等人各自视角的叙述,老曹语气沉沉,如风雨欲来之时,“若非卿等,孤无处归矣。”
“董承、种辑等,枉负国恩,聚众谋逆,夷三族以儆效尤。”
荀忻扫一眼被老曹扔在地上的素帛,捕捉到熟悉的人名以及殷红的手指印。
白帛黑字写得清楚,参与密谋之人都帛上有名。
“刘备叛逃徐州,意甚嚣张,孤欲往征之。”
夏侯惇闻言忙起身道,“与明公争天下者,袁绍也。袁绍屯兵欲来明公却欲弃其不顾,转而东征刘备。”
“袁绍必将乘机袭于后,明公请详虑之。”
众将大多附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明公不可不防。”
“刘备,人杰也。此时不击,必成后患。”曹『操』在主座前的台阶上席地而坐,眯着眼想了一会儿,“袁绍素来见事迟,旬日之内必按兵不动。”旬日即十日。
“旬日之后,我已破刘备矣。”老曹望向另一侧的文士们,视线最终落在郭嘉身上。
诸将面面相觑,不明白明公哪来的自信,岂不是盲目乐观?
“嘉以为明公之言然也。”郭奉孝义不容辞站起身,坚定站曹『操』这边。
“诸君不知袁绍麾下情形……”他轻声笑了笑,“若有人劝袁绍出兵,必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劝不出兵。”
“一方虽是哗众取宠之辈,奈何善辩。”
“双方各执一词,各有道理。”
“然袁公听谁建言?”郭奉孝以眼神询问诸将,继而肃然道,“袁公谁也不听。”
荀忻低头掩饰笑意,当年在河北,议事便如辩论场,谁也说不过谁,争得面红耳赤,意见相左的两党快要撸起袖子互搏。
“袁绍听闻我军东向,必将坐待时机,以图我与刘备胶着之际、无暇自救之时,乘势引兵攻许。”
荀忻接着道,“若速战速决,未必不能在袁绍起兵前攻破徐州。”
郭嘉点点头,继续道,“若放任刘备于徐州,待我军与袁绍决战之时,刘备必袭许都。”
“此二者必去其一。”荀忻道,“袁绍强而刘备弱,先击弱者,兼并其卒再战强者。”
在场的将军动摇了,如果真能如理想情况快速解决刘备,还能收编其降卒,倒也未尝不可。
主帅既做出了决策,那便听令而行,多说无用。
众人定计从水道运兵东征刘备,随即各自散去。
“元衡。”看着众人背影,曹『操』突然唤道。
荀忻转过身来,拱手应道,“明公。”
“卿欲往徐州?”曹『操』虽是在问,语气却是肯定句。
荀元衡的脾『性』和仍留在官渡的荀公达一般无二,平常议事时若不点名,从来不会主动发言。
今天荀忻频繁接话,他注意到文若都对从弟多看了两眼。
事出反常必有缘由,可能的原因是荀元衡想要像从前一样随军——以他之才倘若一生困于家中,可惜了。
曹『操』左看右看,觉得荀忻的癔症并不严重,既然不影响才智,也理应不至于因此影响前程。
“正是,不知……”
老曹摆摆手,打断他,“不值一提,自当如君所愿。”注意到荀忻拱手时手上的红肿,“军中冻伤常以姜涂之,渐渐可痊愈。”
“来,且坐下。”
两人沉默片刻,曹『操』像想起什么,“刘备嚣张,却不及辽东公孙度。”
“本初与辽东素有往来,我有意厚结此人,使其不为袁氏之助。”他倚着堂中立柱,略微后仰,是放松的姿态。
“于是孤表公孙度为武威将军,封永宁乡侯。”
“使者到辽东,猜公孙度如何说?”
荀忻眨眨眼,“莫非不肯受封号?”
“并非不受。此人接印绶收入武库,不屑一顾,放言称,已王辽东,何永宁也!”他在辽东称王,做土皇帝,自然看不上朝廷的永宁乡侯。
曹『操』说罢面『色』转沉,“此人恃辽东远离中土,郊祀天地,僭越妄为。”
“辽东久为公孙度所有。”曹『操』叹气,“其收服夫余,高句丽、乌桓俯首,来日若得河北、青州,此必为大患。”
“明公忧心于此?”荀忻思索片刻,“若有意『乱』辽东……徐州善造海船,沿海贼寇常往来海上,居于船上,广陵陈太守麾下即收服有昔日海贼。”
“元衡之意,渡海而入辽东?”曹『操』皱起眉头,思考起可行『性』。
“青州东莱郡。”荀忻以指蘸水,在案面上画出渤海湾,“若从东莱郡出海,即可于乐浪郡登陆。”所谓“乐浪郡”,其实就是朝鲜所在。
乐浪郡在辽东东南侧,正好深入敌后。
“明公若遣千余士卒随海贼出海,备全饮食。定能掩其不备,攻其不意。”
“倘若忧心公孙度一家独大,可遣一支人马搅『乱』其境。”荀忻说完又觉得不妥,“只恐无人愿背井离乡,孤身作战。”
说到这里,他脑海中灵光一现,冲动道,“忻知一人可行此事。”
老曹对辽东地形位置不太熟悉,还在消化信息,闻声纳闷道,“谁可为使?”
荀元衡面不改『色』,“刘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