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四 广岭篇（二十九）

不远处，一道道带着闪光的光束从地平面缓缓升起，它们不断地上升着，在那墨色的天上炸开，绽放出簇簇耀眼的光芒。

五彩的光芒，覆盖掉原本惨淡单调的夜色。在着平静的天空，醒目的存在着。

京城外的来往忙碌的人也都纷纷驻足，回望遥远国都上方那一朵朵耀眼的礼花。五彩的光芒撒落在京都的每一个角落，整个京城都弥漫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霞衣坐在马车内，只微微露出小半张雪白的脸。她静静地望着天边那如梦一般的烟火，一双绝美的眼瞳微微颤动。

“娘娘。”随身的太监已经叫了她好几次了，她才回过神来，再看那天只剩下几点淡淡的痕迹，刚刚站在路边的宫女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去，旧御花园。”她吩咐了一声，放下帘子。

太监便跪下磕头，而后起身。“移驾，和沁园！”

轿子走了一段路，就要到和沁园时，霞衣突然掀开帘子朝对随行的太监说了一句。“停轿。”那太监便传话，轿子便慢慢停下来。

“娘娘这是要去哪里？”待轿子挺稳，霞衣才缓缓从轿子内走下。太监见状连忙上前扶住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霞衣斜了他一眼，红唇轻起命令道：“都给本宫退下。”语罢，便独自提着竹篮走进了和沁园。其他人便磕了头，躬身退下，隐没在深宫长道的黑暗中。

她左手提着一盏摇晃不定的灯笼，在和沁园的小道中走的。和沁园是先皇在世时就被废掉的御花园，常年不成打理，早已经杂草丛生。

霞衣走在其中，高高的草甚至都快漫过她的头顶。随着灯光的一摇一晃，她时不时能够瞥见草丛里一些尸体。那是这些年宫里“意外”死去的宫女太监的尸体。

她只是看了一眼，也没有在意便继续向前走着。没想到才走了几步，眼前却突然豁然开朗起来。她一愣，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跟前那个小小的亭子。

亭子是新漆的，白石灰的色彩在银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无比惨淡。尤其是在这种杂草丛生的地方，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凉与诡异

亭子前有一口老井，已经枯了，褐色的井壁上缠满了许多枯藤。在井口上方，还依稀可见长满铜锈的铜锁。

“咳！”一声咳嗽把霞衣的视线立刻带回到亭子里，在那同样苍白的石椅石桌上正趴着一个一身黑色长袍的男子。

男子的手边，是一派狼藉的酒壶酒樽。他似乎喝了很多酒，此刻已经酩酊大醉，神志不清。那原本一直高高挽起的头发全部散开，凌乱地披在身上，那副狼狈的样子是霞衣十年以来都未曾见过的。

她有些害怕，不知为何比起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她更加害怕如今这个失魂落魄的人。

“皇上。”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口了。她唤了他一声，提着手中的竹篮慢慢走向了他。

慕容轩闻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此刻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是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朝他走来，那黑影手里似乎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那其实是霞衣手中的灯笼，她走到慕容轩身旁时，就把灯笼还在了石桌前。“皇上你醉了。”

她睥睨着他的狼狈，面若冰霜。她毫不犹豫地打开竹篮的盖子，从中慢慢拿出了一碗混浊的汤药。

慕容轩又闻到这股熟悉的味道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一时间还有些留恋。他看着那药，笑了笑伸手接过了它。

这是最后的一碗毒药，过了今晚他就可以安心去死了。明日，广岭将会被金陵铁骑踏遍，从此以后不复存在。

最后一碗……

霞衣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人，心里一时间有些触动。然而片刻她便垂下眼眸，挡住了眼瞳中的不忍。

这人事到如今还在相信自己，或者说……是他未曾怀疑……真是，可笑的人。

慕容轩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抬起瓷碗默默地喝下了剧毒。只是最后那下咽的一刻，他还是忍不住抬眼去看她，他还在期盼着……期盼着……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冷漠，她只是淡淡地垂下眼眸连一眼都不肯给他。

“看来……终究仍是黄粱旧梦。”霞衣原本还在发呆，眼前的人却突然发出一声轻笑，把她惊了一跳。

她连忙缓过神，只见慕容轩那苍白的脸上正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在笑？他在笑什么？国之将破，人之将死，所爱的人又恰好是要他命的人，他有什么好笑的？

霞衣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哆嗦着身体不断退后，然而不觉脚下一簸，跌坐在地上。然而她的眼还是紧紧地盯着慕容轩，“你，你……”

“你是想问，孤为什么没有死吗？”慕容轩的声音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淋下，让霞衣浑身一抖。

她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他……他没有杀了她，还要留她这个祸害在身边？

而且，最让她想不明白的是。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这根本不可能！她可是蟒族的公主，那与生俱来的易容术举世无双，根本不可能看出破绽！

慕容轩默默地看着底下的人那慌乱的神情，那被揭穿真面目后无比的紧张，恐惧。那小女人的脸都完全变白了，贝齿紧紧咬着惨白的小唇，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她什么表情都有了，唯独没有对他的半分心疼，唯独没有对他的半分担忧。

慕容轩自嘲地笑了笑，撇过头伸手拿过一壶浊酒，仰头一饮而尽。他喝了太多，头脑有些发昏了，便靠在石桌，伸出手撑着沉重的头。

“为什么，不可能……那可是剧毒……”慕容轩已经没有回话了，跪在底下的霞衣却还是无法相信。她低下头不断地说着，浑身发抖像是魔怔了一般。

“你为什么没有中毒？为什么？”她念着念着，突然抬头看向慕容轩，那一双美瞳里却充斥不知是喜还是忧的神情。“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所以准备了解药？或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吃？”

她不断地追问，这样的场景对于慕容轩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他扯开嘴角，笑了笑。“为什么吗？或许，毒药喝多了，就不怎么会中了吧……”

他的声音淡淡的，落入霞衣的耳中却是如此的悲凉。她愣了一下，慕容轩便继续开口道：“孤跟你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霞衣不知道慕容轩要干什么，她也不敢轻举妄动，便乖乖地点了点头。

“从前，皇宫里有一个小皇子，他和他的哥哥们都不一样，每天都被他的母妃关在大殿里读书，习字。每天他都要学习很多很多的东西，很多很多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而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太监。”

霞衣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听着。如果她猜的没错，这个小皇子应该就是慕容轩自己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他很无聊，就去问他的老太监。他说“公公，为什么我的哥哥们都可以在外面玩耍，而我要在大殿里面读书呢？我也好想出去玩啊！”

那太监说：“回八皇子，那是云贵妃娘娘对您的期盼大呐！”

小皇子不理解。又过了几日，他去参加皇后娘娘的生辰宴。那里有许许多多的其他的皇子们，其中一个比较活泼的三皇子便过来跟他说话。

“你最近总是没有出来呢。”三皇子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

“母妃叫我在大殿中习字，便不怎么出门了。”小皇子答。

“啊，你母妃真看重你。我看你其他哥哥都没有被她这么器重，你可要努力啊！”三皇子说着，一拍他的肩膀。

器重吗？听完三皇子的话，他真的好开心，原来他的母妃竟是如此爱他。”

“……”霞衣沉默了，她没有想到曾经的慕容轩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她还以为，广岭的皇帝应该是那种从小就养尊处优的人。

“后来呢？”霞衣忍不住问。她想知道他的母妃最后做了什么。

“后来……”慕容轩想了想。“后来，有一次夫子监考，小皇子夺得桂冠。那一天他回到他母妃的殿中，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母妃笑了。

那一天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了。他的母妃亲手为他做了汤，那一天他的母妃第一次坐在他的身旁跟他说了话。

那之后小皇子便更加努力了，而令他开心的是，那之后的每一天母妃虽然不能每日都来看他，却都会让身边的嬷嬷送来她亲手炖煮的汤。”

“汤……”霞衣心中一颤，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猛地抬头看向慕容轩，却见他的神情还是那般淡淡的，似乎此刻他在说的不过是一场其他人的故事。

“是啊，小皇子当时最爱喝母妃给他炖的汤了。每次他喝的时候，他的母妃就会朝他笑，可好看了。

他便拼命地学，拼命地喝，希望他的母妃再多陪他一下，多看他一眼。尽管他每次喝完汤后，她的母妃便会离开。”慕容轩说着，苦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那个小皇子，直到被皇上器重，册封成太子的那一天，才突然从梦中惊醒。”

“……你。”霞衣开口说出了一个字，却又被慕容轩打断。

“册封典礼的那一天，他着急地找来一个小太监，不断问他“母妃呢？我母妃来了没有？”那小太监被他吓得半死，慌里慌张道，“太子殿下，您的母妃正在参加大皇子的生辰……”

他急了，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多么想要看到他的母妃啊！他从大殿上跑了，典礼还没开始他就跑了，一路狂奔想要跑到他大哥的宫殿那里。

大哥的宫殿好热闹，到处都是人。那种热闹，甚至超过了他的册封典礼。但是他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些了，无视宫女的阻挠，他闯进了大哥的宫殿，才在回廊上跑了两步，迎面就撞见了他的母妃。

“母妃！”他叫了一声，慌忙跑去。然而迎接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母妃生气了，把他打倒在地。一手指着他，大怒道：“逆子！”

小皇子不明白，从小到大他是第一次挨他母妃的打。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了，他一直以为他的母妃很爱他。

“你这样充满的跑出来，有想过太子的册封典礼吗？若是因为这缘故，你当不上太子，本宫这就把你赶出皇宫！”

母妃气急败坏地说着，而那一天小皇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也急了起来朝他母妃道：“母妃！我…我不过是希望您也能来参加儿子的册封典礼，这是儿子……”

十三岁的他说着哭了起来，那一巴掌扇在脸颊上很疼很疼。

那母妃可能是第一次被小皇子这般顶嘴吧！便越发生气起来，她说了很多话，甚至气急败坏之下把不该说的话也说了。

不，或许她原本就不必要去在乎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什么话？”见慕容轩突然不说话了，霞衣便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声。抬眼的时候，却恰好看到他正在颤抖的身体，他好难过啊……那一直坚挺的身躯此刻已经抖得不像话了。

这么多年过来了，只要回想起这些事情他还是会很痛苦吧……还是会忍不住哭泣。

可是她却不能，给他一个拥抱，给他一点安慰。

“你还好吧？”最终还是于心不忍，霞衣缓缓开口问了一声，他却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继续说道。

“她说，“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本宫要不是为了他们，哪里要去收养你这么一个下贱的人？不知道哪个青楼跑出来的女子生的野种，本宫大发慈悲收养了你，扶持你为太子，你竟这般不知好歹。

看清你自己吧！好好学会怎么做一个傀儡，竟然还妄想和本宫的孩子们比？你有资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