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暗夜无云, 一轮满月悬于当空,冷风骤起,席卷天地。
章郢面『色』冷如生铁,快步穿行在黑夜中, 漆黑的眸子逐转暗淡, 心底反复回想着方才宋祁之言。
她的病没有好。
拜他所赐,她过得此刻很痛苦。
他快步走着, 眼前分明闪过周遭一切, 却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脚步蓦然一顿,又弯腰狠狠一闭双目。
他此刻多想立刻见到她, 告诉她他是谁, 让她不再感到孤独, 不再苛待自己。
可他又怎能贸然说出口?
母亲只会更针对阿钰, 阿钰若不再被仇恨支撑着, 又不知何时会骤然垮下。
像这样的人,他见的太多了,一旦支撑自己的那点念头化解了,是厉鬼亦会不再害人,更何况是阿钰?她大抵会开心许多,也会丧失许多的敏锐, 被外物动摇,处在这样的身份地位,稍有差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又怎敢告诉她呢?
若她知晓真相后选择为他改变立场呢?那么他能独善其身,等着她的却是万劫不复。
可眼睁睁看她如此,他又何其心疼。
章郢狠狠握拳,又缓缓松开,额角发痛。
……本打算连夜赶回王府。
他终于一狠心,朝公主住所的方向走去。
……
青钰正一边看着卷宗一边喝『药』,也不知怎的就伏在桌上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时,那碗汤『药』已半凉了,因睡着时没披衣裳,此刻浑身冷得厉害,她索『性』合了书本起身,命外面伺候的人进来把卷宗搬去卧房,便拿起桌上的烛台,一边低咳着,一边推门出了书房,出去即是冷风吹面,青钰快步穿过长廊,却迎面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章郢。
他脚步匆忙,神态冰冷,月辉笼罩衣袍,拢了满袖寒『露』,看起来风尘仆仆,甚为焦躁。
她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瞧见了她。
白日的妆淡了三分,脸『色』便透出一些苍白无力,她似乎才刚刚睡醒,脸上压出了淡淡的红印,长发被风吹得也有些『乱』了,瞧着有几分娇小可怜。
穿得这么单薄,怎么还在外头『乱』走?
章郢快步上前,喉咙滚了滚,尚未来得及开口,她已率先一步劈头问道:“你为何在此处?”
章郢身后跟着的管家抹着汗,弯腰回禀道:“回公主的话,是文大人忽然求见公主,小的以为公主在书房,特地带大人过来通传,文大人身份……站在外头候着终究不妥……”若是被人瞧见文大人柱在公主大门口,倒不知又会传什么闲话了。
青钰闻言,倒是了然了,抬手命管家退下,她『揉』了『揉』额角,眉尖轻蹙,低声道:“我知你是来问什么,本宫明日再与你细说,今日已晚,先不奉陪……”她冻得发颤,低了头快步要走,章郢却忽然伸手一拉她手腕,谁知她本就脚步虚浮,被一拉险些摔了,章郢忙又展臂扶住她,这样一来,她便又生生撞入他的怀里。
遮风挡雨的温暖怀抱,一瞬间惹人贪恋,青钰忍不住朝他靠近了些许,却在下一刻猝然醒神,猛地使力要推开他,章郢低沉的声音却从头顶传来:“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不问方颂,只是担心你。
俯视着怀中小姑娘苍白的脸『色』,章郢忍不住抬了抬衣袖,替她把风挡得更严实些,温声道:“先进屋再说吧。”
她伸出的手又滞住,在他怀中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他并未完全挨着她,只是给她腾出一片安谧的空间,手中烛台上的火苗不再被风吹得四处摇摆,一如她瞬间不再发抖的躯体。
青钰垂下眼,慢慢朝卧房走去,刚到卧房外,青钰却忽然从他怀中溜了出去,反手半扣木门,挑着眼角睥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打算再闯我卧房?”
女孩子家睡觉的地方,你倒也真好意思。
章郢哂笑一声,俊容在屋外悬挂的灯笼暖光中显出几分柔和,“不闯,今夜不过路过此地,才顺势进来探望公主,白日之后贸然离去,不曾向公主辞别。”
……你几时这么客气了?
青钰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倒也真不客气,反手砰地关上了门,将他彻底隔绝在屋外。
既然要辞别,那就在外头辞别罢。
屋内,雪黛已备好了热水汤『药』,见公主关上了门,忙拿帕子绞了水为公主暖手,一边笑道:“这文大人近日似乎转了『性』子,待公主甚好。”青钰挑眉,冷笑道:“好什么好?内里一肚子坏水,本宫若信他半分,便枉混迹朝堂三年。”
雪黛连忙噤声。
青钰净手之后,才端坐在桌案前,继续低头翻阅卷宗,开始忙碌起来。雪黛不敢打搅,便轻手轻脚地过去,往香炉里添了香料,在屋内伺候了约莫半个时辰,又端起凉透了的热茶,出去倒掉。谁知刚一出去,便瞧见章郢站在外头,身姿颀长,眉眼淡然,广袖被寒夜北风刮得猎猎作响,雪黛哪怕这样瞧着,都仿佛能感觉到一股子寒意蔓延上来。
文大人不冷么?怎么还不走?
雪黛踌躇片刻,便折返回去,对青钰道:“公主……文大人他还站在外头呢……”
青钰笔尖微顿,抬眸冷道:“他还站着做什么?”
雪黛不知,便出去问了章郢,回来又答:“文大人说,‘臣身为人臣,之前对公主举止无度,公主身子抱恙,臣难辞其咎,知公主勤勤恳恳,彻夜忙碌,愈发有愧,身为人臣,僭越在前,自当竭尽全力护公主玉体无恙,公主今夜不睡,臣今夜亦难耐愧疚,须看着公主熄灯入睡,方能放心离去。”
“呵,好个愧疚!”青钰狠狠一搁笔,冷笑道:“冠冕堂皇,巧言令『色』,他又在算计什么?你去吩咐人把他丢出去,别在本宫这儿碍事。”
雪黛欲言又止,心道文大人此人不错,可惜偏就遇见了她家公主,公主素来不心慈手软,这等事情,只会惹她烦罢了。虽有些不忍心,雪黛还是转身,打算命人将文大人捆了丢出去,谁知还没跨出门,青钰又忽然起身,烦躁道:“回来!”
雪黛忙又折返,惴惴不安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青钰蹙眉道:“外头风大,还是把他叫进来,省得人吹傻了,届时又被传成是本宫如何虐待他了。”
雪黛低头,努力掩饰了唇边一抹偷笑,连忙出去唤道:“文大人,公主叫你进来呢!”
章郢闻声抬眼,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他跨入大门,迎面而来便是一股混着淡淡『药』香的熏香香味儿,外头寒风肆掠,屋内却暖融融如同夏季,章郢的目光落到窗边桌上上散开的一摞书卷上,墨汁砚台早已备好,散发着翰墨书香,狼毫悬在笔架山上,烛火将笔架的影子投在窗棂上。
已是深夜,可这副架势,显然她稍后是要继续忙碌的。
他眼神微动。
青钰那厢已抬起了头,微微讽刺道:“你这是苦肉计?还真以为本宫会心软不成?”
方才自己冻得发抖时,还乖乖缩在他的怀里,转瞬便翻脸不认人,反过来嫌他烦。
章郢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兀自走到桌案前,低头去翻那桌上的卷宗——这些书册都是从州衙门搬过来的,她是在查这些年青州官员的人事调动,以及几大士族的动向,当年高氏一族在青州的作为也被她着重注意了,可见她此番前来,一定是有要对付的人,只是她至今都没有说出最终的目的,章郢就怕她太过不计后果。
青钰一直皱眉盯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转眼便看见章郢已经拿了她的笔,正俯身在纸上写着什么,她脸『色』猝然一变,快步走了过去,冷冷道:“你做什——”
一低头,口中未出的话却戛然而止。
他在纸上,将她需要找的东西一一罗列了出来,某年某月某日,哪位家族的谁谁谁,做了何事,有何蹊跷之处。
当年高氏一族因从龙之功越发显赫,族下门生无数,那高平,只不过是最不值一提的小角『色』,青钰可以杀一个小小的县令,可真正的高氏家族,却实在不可撼动。
帝王登基艰难,当年太子亦是文武双全的好君王,若无这些家族辅佐,齐王做不成皇帝,即便做了帝王,他也不可能与这些家族撕破脸面,青钰是他拿来制衡的工具,可这也仅仅只是制衡而已,这个平衡,皇帝并不想贸然打破,任哪一方占了好处,对皇帝都算不上好事。
可青钰却想。
章郢能理解她的想法,所以他此刻写出来的,都贴合她的心意,青钰愣在原地看了许久,神『色』复杂道:“我发现,我一直都在小瞧你,你好像什么都能得看出来。”
章郢微微一笑,“公主的目的,臣约莫能猜到一二,从一开始,公主借机想要与我合作,是想让青州上下都配合您,以对付什么人。是高家,还是废太子?”
青钰面『色』微变,猛地伸手夺去了桌上的书,冷道:“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我在这里停留几日,办完了事,便会回长安,届时山高水长,与世子再无瓜葛,我是好是坏,都不会牵扯你分毫,你又何必管我要做什么?”她烦躁地将那书卷往一边一拍,又微恼道:“你只管为我行个方便就是了,管住你手底下的人,贺敏和季韫那些人,不许给本宫添『乱』子。还有方颂——”
她转头看着他,不无讽刺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方家与你章家暗中有什么瓜葛,这里明文记载,一清二楚,方颂一届罪臣之子,无上位者举荐,怎能入朝为官?”
她看得清清楚楚,并不单单处于弱势。
青钰皱紧了眉头,眉眼间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不知为何,就是显得十分烦躁,之前想要动手的冲动又涌上心头,她扣在桌边的手不住地扣着桌角,指甲因用力微微泛白。
一轮满月悬于夜空,淡淡银辉洒落进来,落在她洁白的裙摆之上。
章郢心底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三年来,公主惩处宫人无数,下官本想以此查出端倪,却意外发现……公主冲动易怒、大肆惩处宫人之时,多集中在月中。”
季韫之前的话又瞬间浮现在脑海中,逐渐变得无比清晰。
月中,满月当空,今日正是。
他忽然忘了她方才言语上的讽刺,转头,目光落在一边还未来得及喝下的汤『药』上,若有所思。
这碗『药』,会不会有问题?
他忽然放下笔,快步朝拿碗『药』走去,那处站着的雪黛不知他要如何,连忙上前道:“文大人你不可……”话还未说完,章郢直接越过了她,将那碗『药』抬起,低头嗅了嗅。
味道没什么异常,但是与之前阿钰在他府上养病时喝的『药』不同,这『药』到底是治什么的?
风寒?宁神?头晕之疾
章郢抿唇沉思,雪黛还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只急切道:“文大人行事甚为无礼,这是公主的『药』,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青钰索『性』抱胸冷笑,“本宫放你进来,是见你可怜,你若是在这里四处发疯,就休怪本宫让侍卫丢你出去。”
章郢置若罔闻,仔细闻了闻那『药』,又想起宋祁说她病了。
这世上绝无莫名其妙的病,更何况她曾经除了失忆,是那样的健康活泼,章郢换位设想,若自己是皇帝,他会怎么对待阿钰,才会真正地放心给她权利?
自然是捏在手心,让她脱离了自己便万劫不复,永无背叛的可能。
驯狗应怎么驯?不但要让它凶猛,还要让它从心上乖顺,甘愿臣服,又从身体上感到恐惧,挣脱不了。
章郢垂下眼,眸底冷『色』愈重。
青钰看他久久不理自己,更是恼怒,心道此人白日里发疯闯她闺房便算了,如今又在这里发什么疯儿?自以为与她熟络了,便能肆意妄为不成?她冷然道:“来人!”外间的侍卫几乎是在话音一落的刹那便闯了进来,青钰吩咐道:“给我把文大人拖出……”
“喝『药』吧。”章郢忽然打断她的话,端着『药』转身,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把『药』喝了,今夜早些歇息。”
青钰的半截话卡在喉咙里,望着他一时哑然。
这人,到底有没有感受到她的恶意?
为什么一副关心她的样子,她再怎么恼怒,他都好像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这还是之前那个把她气到没脾气的章郢吗?
一边的侍卫面面相觑,也等着公主的吩咐,不知道此刻这说话说半截又是何意?他们到底要不要把人拖走?
连雪黛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也站在一边,来回打量着公主和文大人,心道:文大人老是干预公主的事情做什么?他莫不是真的喜欢公主?公主又为何不说话了?莫不是真的在意文大人?
几人各怀心思,皆在这里犹豫,不知如何是好,青钰能感觉到章郢的目光一直灼灼地看着自己,索『性』有面纱遮挡,不至于让她『露』出尴尬来,她干咳一声,缓了声音,“……都退下。”
侍卫闻声退了出去,青钰想了想,淡淡道:“我不知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有话就直说,你应该不是这等凡是还要藏着掖着的人吧?”
章郢只道:“喝『药』,早些歇息。”
她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怎的还是这两句话?当真以为她好糊弄么?青钰恼怒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被吹得有些凉了的一勺『药』递到了唇边。
章郢朝她微微一笑,神『色』有些温柔无奈,“整日疑神疑鬼的,你不累吗?”
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哪有什么弯弯绕绕,疼她都来不及,怎的忍心糊弄她?
在外头等着,也是真心担心她,怕她彻夜不眠。
他知道,好生相劝无用,威胁挑衅无用,只能如此沉默相『逼』,他不如此厚着脸皮,又怎么能让她听进去自己的半句话?
青钰闭着嘴,垂目看着面前一碗黒糊糊的汤『药』,迟迟不肯张口。
他柔声诱哄:“乖一些,坐下来喝『药』,今夜早些歇息……什么都比不过身子重要……”
乖一点儿,我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