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一场大梦,彻底醒来。
坤泰二十四年, 初春。
那是青钰失忆的第二年,恩人最终还是意识到了,这样好的姑娘,他其实是不舍得将她赶走的。他选择带着她, 四处遍赏壮丽山河, 看尽天下至美,青钰虽然什么也记不得了, 但她的生活中, 有天上的流云,波光粼粼的湖水,翠绿的山峦, 还有那风流闲散的美少年。
她过得极为开心, 当真一点也不想找到自己的过去, 只想长长久久地呆在恩人身边。
只是有一点, 她还是唤着他“恩人”, 倒让君延有些头疼。
他有名有姓,何故非要如此称呼呢?
问及青钰,小姑娘却伸手支着下巴,笑嘻嘻地答道:“我想过啊,可是我唤你大名,似乎不太尊敬, 可唤‘公子’,又与旁人一样了,我想你做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所以我唤‘恩人’,自然没人与我抢啦。”
君延沉『吟』片刻,忽然问她道:“你再想想,可还有别的称谓?”
青钰开始想了,可是她怎样想,都想不出还能怎样唤他,难不成唤他“老爷”不成?君公子?君恩人?大恩人?青钰连吃饭都在想这个问题,一直想到回了南乡县的宅子,这个小丫头还坐在墙头,晃着脚丫思考要怎样称呼他。
他似乎不喜欢她叫他“恩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将来,青钰也不能叫他一辈子的恩人。
青钰在墙头冥思苦想,不知身后的少年垂袖而立,淡淡望着她的背影。
“公子。”宗临笑道:“青钰姑娘心地善良,凡是与她接触之人,都甚为喜欢她,公子又何必逗弄她呢,今日属下听说,姑娘连用早膳都没胃口,就想知道应该如何唤您。”
君延冷笑道:“她自己蠢笨,如此明显的答案,想不出便是她活该了。”
宗临面『露』诧异之『色』,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见世子已经转身,拂袖进了书房。
但,最终仍是忍不住,青钰素来不懂照顾自己,深夜还坐在房顶看星星,不知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什么,便这样睡着了。君延见她久久不回屋歇息,亲自找了来,将睡着的小姑娘抱起,她在他臂弯里沉睡,喃喃着“阿延”。
君延扬唇笑了,眸子清亮,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姑娘。
原来,她不是想不出,只是这等亲昵的称谓,于她宛若一个心结。她可以不要面子地嚷嚷着喜欢他,却做不到唤他“阿延”,只因为喜欢只是一种心迹,阿延却像是将自己,摆在了他身边的位置上,青钰怕了。
她不好意思与他说,这些日子所苦恼之事,并非怎样称谓,而是是否开口。
有什么开不得口的呢?
一边的宗临立刻了然,便见公子将怀中的青钰抱得更紧,用轻功无声跃下了屋顶,他将她抱回她的屋子,温柔地看了她许久,最终在烛火快要燃尽的时候,俯身亲了她的额头。
他曾问她为何总是爱笑,她却答道:“这世上最美好之事,莫过于呆在最为喜欢之人的身边,看着他欢喜,便感到深深的满足,我觉得我过得很开心啦,为何不笑呢?”
君延活到如今,满打满算十八岁,年纪不大,却已落得一身孤独沧桑,青钰『性』情温柔,于他甚为贴合心意,暖得让他,深深地喜欢。
她如今十四,尚未及笄,君延思量着,要等她十五岁那年,向她袒『露』心迹。
夏季炎热,屋外下了大雨,青钰与管家说说笑笑着回来,见君延亲自打着伞站在屋外,她不由得扑过来,仰头唤道:“阿延,我回来了。”
君延淡淡一笑,拿帕子擦干她颊上的雨水,“今日出去玩,又瞧到了什么?”
她想了想,兴高采烈道:“我今日出去吃了云吞,还扶了一位摔跤的阿伯,还遇见一位漂亮姐姐,在一座很漂亮的屋子里,那姐姐朝我招手,我陪她喝了两杯茶,她可好啦。”
漂亮屋子?漂亮姐姐?
君延微微眯眼,看向一边的管家,管家忙不迭抹了抹额角冷汗,解释道:“是怡春院的头牌夏春姑娘,以为姑娘是您身边的侍女,这才好生巴结着,只是青钰姑娘单纯,唉,这傻姑娘,听夏春提及您,便能高高兴兴地说上许久,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看到公子您的好。小的想劝,却也没劝上……”
君延了然,又好气又好笑,伸出修长的手指来,弹了弹青钰的脑门儿。
“是不是谁都能将你拐跑了去?”他语气微沉。
青钰顶嘴道:“我不好骗的!是宋伯草木皆兵,夏春姐姐也喜欢你,会喜欢你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君延气得都笑了,打又舍不得打,便抬起这丫头的下巴,凝视着这一张无辜脸庞,冷笑着道:“既然只要是与我有关,便是好的,那我现在命你回去思过,姑娘应当也没意见。仔细想想什么人该亲近,什么人不该亲近,不给出满意的答案来,便不许吃饭。”
青钰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坤泰二十五年,季春。
青钰不知来历,君延的生辰,便权作了她的生辰,他的生辰向来草率而过,但这日,是他特意为她庆生,贺她及笄之礼,青钰端坐在桌前,被一干侍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姑娘们嬉笑打闹,笑声频频传出窗外,惊扰了檐下的喜鹊。
君延走了进来,姑娘们一哄而散,留下刚刚胭脂抹了一半的青钰,小姑娘双靥白里透红,咬唇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君延微微一笑,亲自从一边的雕花小奁里拿出宝珠胭脂盒来,以手指沾了一些,慢慢在她右颊抹匀,又在她眉心一点,小姑娘霎时多了几分清艳。
青钰呐呐道:“阿延……”
君延把手给她,让她握住自己的手,将她牵了出去,笑着道:“今日为你备了及笄礼,随我骑马出城。”
他翻身上马,青钰轻轻一跃,坐在了他的怀中,背靠着男子坚硬的胸膛,他身上熟悉的清香传来,宛若春风一般『迷』人眼。
君延一扬马鞭,带她出城逛遍了城外美景,到了夜晚,夜空里便被人点燃了无数孔明灯。
“哇——”青钰伏在酒楼的围栏上,指着天上的灯,“阿延你快看!好多灯啊。”
君延笑道:“见此灯,便可许愿一桩,敢问姑娘可要许愿?”
她想也不想,便双手合十道:“那,我要一辈子都在阿延身边,平平安安,从年少到白发苍苍,永远都不会分开。”
她微垂双眸,暖光打在她的睫『毛』上,少女眉眼温柔,语气虔诚。
君延笑意淡淡敛了去。
他忽然低头,轻轻在她唇瓣上一点而过。
青钰蓦地抬眼,一只手捂住嘴唇,惊讶地望着他,随后似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眸中的光蓦地亮了起来。
“阿延!”
他伸出手指抵在她唇边,微微俯身,嗓音低哑:“别说话。”
孔明灯漫天漂浮,天边有烟花炸响,清风穿廊而过,将他的嗓音吹得有几分散了。
君延在她耳边,低声道:“青钰,你孤身一人,跟在我身边两年,温柔真挚,甚得我心。在下虽家中有余财,却是无权无势之徒,空有一身皮囊,一颗真心,还望你不要嫌弃,若等相守一生,定好好珍你爱你,若将来被迫别离,定终生等你一人……你可愿,嫁我为妻?”
青钰睁大了眼睛。
她猛地抱紧君延,君延被她撞得一个踉跄,还未来得及站稳,边听她伏在自己胸前,大声道:“我愿意!”
他不禁扬唇笑了。
坤泰二十六年,春分。
青钰睡到日上三竿,在床上滚了又滚,扑通一身摔下了床榻,痛得嗷嗷一叫,君延正好走到门口,闻言推门进来,果见这丫头又是睡相不好摔了,不由得嗤笑一声,青钰见他又这般嘲笑,索『性』赖在地上,朝他伸出手来:“夫君抱!”
多大的人了,君延走过去俯身敲她脑门儿,冷声道:“昨夜的事儿我还未找你算账,今日还想让我抱?你便坐地上罢。”
青钰悻悻收回手来,慢慢站了起来,君延往榻边一坐,拉过她的手,低头瞧了瞧她手腕上的伤口,淡淡道:“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钰看着自己又开始渗血的伤口,吃痛地吸了吸气,小声道:“昨夜夏春姐姐找我……”
君延一边给她上『药』,一边扬眉道:“你还去见她?她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青钰解释道:“可她被妈妈打了,我瞧她可怜,活生生一条人命,哪怕她着实对你有心思,可她又怎能危害起我来呢?没有伤害我的人,这样见死不救,良心如何可安?我这样想着,也实在不可见死不救,便带着侍卫去救她了。”
她越说越心虚,声音细若蚊『吟』,君延冷笑道:“然后,便被老鸨『迷』晕了带走,险些被献给县令?还好你逃出来了,若我朋友不恰好路过,明日我见了你,可还要唤一句‘县令夫人’?”
青钰被他这样毒舌一损,哑口无言,眼圈有些红,只好道:“是我总是犯蠢,老被人给拐骗了去,我也不知道,无缘无故的,她们偏要害我做什么,往后有事,我一定提前问你,你别生气了……”
君延看她要哭的样子,不由得心软了下来,近来总是这样,他对她束手无策,除了宠着护着,还能怎么办?只可惜这丫头不知自己有多惹眼,还喜欢出去玩儿。
君延叹了口气,待到给她重新上了『药』,包扎好了伤口,才将她拉到身边来,抱着她低声道:“往后,离那些做官的远些,我与他们素来不和,你便乖乖的,不要出去了,如何?”
青钰点头,伸出手臂将君延抱住,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口。
可那一年,终究还是比她想象的要短。
高县令自花楼一瞥,便念念不忘着青钰的美,屡屡试图抢走青钰,甚至对君延威『逼』利诱,她到底还是越长越美,美到了祸害自己的夫君,在这等无权无势的家中,难掩光华,名声传至周围三郡,人人都道君延娶了个好夫人,也有人暗中嘲笑,说这等姑娘,只做得权贵宠妾,难做平民良妻。
随后不久,南乡县爆发了最严重的的一次蝗灾,饿死了不少灾民,为了救济百姓,君延和她为此散尽千金,奈何官官相护,这朗朗世道,却看不见任何的希望。
君延不再清雅,青钰也不再顽劣。
他们都在一瞬间懂得了什么,开始挑起不属于自己的担子。
但她因美貌招致的灾祸,还在不断地给君延招来阻碍,
三年前,青钰滚下山坡,再次醒来时,面前的人激动地唤着她“公主”。
一场大梦,彻底醒来。
墙头嬉闹的小姑娘不复存在,她触手可及处,便是从前望不到的权势顶端。
从前的从前,有个公主叫做李青钰,她有着疼爱自己的太子哥哥,有着一对恩爱的父母,她总是想着要快快长大,可是有一日,她发现了哥哥的秘密,发现自己的父亲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慈祥,母亲并不那样宽容,发现几位哥哥看似和睦,实则明争暗斗,不择手段。
她的亲哥哥,甚至为了自保,将她推下悬崖,害她失忆三年。
可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做无忧无虑的君夫人呢?
那个公主几乎是疯了,疯了一场,又不得不醒来,接受全然陌生的现实。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长宁公主重新回归的那日,同父异母的皇帝哥哥为她大设宫宴,邀请满朝文武赴宴,让所有人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公主。
殿中舞姬挥舞水袖,咿咿呀呀,腰肢柔婉,在席间走过时,小心躲避着百官放肆的目光,胆怯一如面对高县令的她。
青钰在高处居高临下,笑着向皇兄敬酒。
“臣妹祝愿皇兄千秋万岁,臣妹定会长伴皇兄身侧,为皇兄分忧。”
觥筹交错,华灯初上,满殿女眷,唯长宁长公主最是高不可攀。
华宴过后,长宁回府,借酒意杖杀了一位宫人,以此立威。
然后她换上了一袭白衣,据守夜的侍女说,公主一袭白衣,总是三更就起,枯坐后半宿。
眼中不复温柔,她再也不爱笑了。
短短三年,她将自己磨练得杀人如麻,铁血无情,善于玩弄权术。权力宛若一剂『药』,可以治愈她所有的彷徨不安,即便是孤身一人,也无人再敢冒犯她分毫,这世上理应如此,谁更有手段,谁就执掌乾坤。
她几乎要忘了阿延,忘了南乡县的小院中,紧张害羞的小丫头,和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这一梦仿佛极长。
青钰在梦中不知不觉地哭了,眼泪沾湿了枕头,章郢早已起身出去忙碌片刻,正好端着汤『药』折返,却看见她眼角的泪。
他一愣,一时竟有些无措。
这是梦到了什么,睡着睡着就哭成了这样?
她唇瓣嗡动,不知呢喃着什么,章郢见状俯身,将耳朵贴近她耳畔。
只听见微不可闻二字——
“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