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从头论英杰
草原的夜晚,陈冲也不是第一次渡过。只是像今天这样,几百个人围绕一堆如小丘般熊熊燃烧的篝火,用着不下于火焰的炙热目光看着他,这倒是头一回,仿佛间陈冲彷佛觉得自己不是来演讲,而是来上火刑架,但又有一种冥冥间的感应,普罗米修斯盗火之时,是否也是这样一番心情。
石桑提出这个请求时,他倒有些不知所措。倒不是因为他不愿在此过夜,只是他没想过会有羯胡问自己京师见闻,特别提出这个请求的,还是一个从未离开并州,一生为匈奴驱使的羯胡族长。但既然有人问这个问题,陈冲也乐于去解答。
雪已经停了半日,石桑挑了三只肥羊出来,在一旁穿过烤架炙烤着。几个羯人幼童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手指无意间划过嘴角的涎水,陈冲看着他们眼神温和。羯人长相上和汉人匈奴人都有较大差距,多须深目,但在孩童时,不同颜色的瞳孔里,对美好的向往却并没有什么区别。
陈冲坐在人群中对石桑笑道:“谈见闻,我恐怕在这里一刻不停地说上一个月也说不完,石兄弟,你想让我从哪里说起呢?”
不等石桑说,一个羯人少年先问他说:“太守大人,雒阳的人是不是吃得穿得都比我们好得多啊,我看过有汉商从我们这经过,那衣服说是丝绸织的,在太阳下能发亮,我听说摸起来跟水一样,那是真的吗?”
陈冲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确实是有那样的东西,不过在我看来,衣物御寒就够用了,穿得奢侈并不能让人显得高贵。实际上汉人大部分生活与你们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你们并不比他们生活得更差。”
那少年吃惊地瞪大眼睛,显然对陈冲的话不敢置信。陈冲摇首笑道:“在你们南边不还有汉人都饿得在造反吗?我听说他们应该常来这边贸易才是,他们和你们比起来,难道看起来好得多?”
这却是实话。白波军肆虐西河,哪怕是羯人,也多少见过几面,只是他们除了相貌以外,衣着饮食各方面都与自身太过相同,以至于羯人甚至没将对方当过汉人。
石桑看着那少年退下,方才递给陈冲等人一碗酪浆,笑道:“南方的汉人其实大部分都挺和善,特别是他们的首领郭大,除了长相凶恶些,却也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陈冲接过酪浆,见他又皱眉回忆道:“但他手底下有两名大将倒是名声颇坏,一叫杨奉,一叫韩暹,小胡听说颇有几个部族受过他俩的抢掠。”
陈冲将酪浆一口饮尽,用袖袍擦拭嘴角,笑道:“这都是小事,只是石兄弟,你还没有和我说你倒底想知道什么。”
石桑又给陈冲斟满,叹道:“我们羯人还流传有祖先的歌谣,只是时间太久,我们却已连歌谣的意思都不能知晓,更遑论自己家乡何处。这里便是小胡的家乡了,小胡既是匈奴的臣民,也是大汉的臣民,可小胡对匈奴算是略知一二,却对大汉并不知晓,所以小胡想请大人给我等说一说见闻,说一说大汉如今有何英雄人物?”
“你想听什么样的人物?”陈冲望向石桑,这话让石桑面露迷惘,稍后回道:“我听路过的汉人曾和我倾吐:如今大汉遍地英豪,可惜如今天子不修德政,不然社稷复振,易如反手!太守问我想听什么样的人物,我却答之不上,太守随意言之,石桑听之便是!”
说到最后,他眼神如火,陈冲看着他面色坚毅,随即笑道:“既然如此,便非常简单了。我便对你说说我非常佩服的几人吧。我每次与他们交谈之后,都常常自愧不如,正好比手入清水,方觉满手污泥。”
石桑诧异道:“听太守之意,言者皆为高洁之人?”
陈冲颔首喟叹道:“石兄弟,身处浊世,高洁何其不易?非英雄不能为之。
我有一友,身高非常,伟力无匹,能虎口拔舌,刀劈山岩,我所识者少有人及。但最令我心折的,乃是他一诺千金。当年我与诸友在雍丘围剿黄巾时,斥候里有黄巾死间,让我等误以为城中有人响应,我派他领一百兵士入城洽谈,随后才发觉事有蹊跷。当时我汗如雨下,如置釜中,急忙点出五千人马,急行三时辰,前往攻城,但城中足足有三万黄巾!他入得城中,只有一百人,如何撑得住呢?”
说到这里,陈冲神色沉郁,仿佛又置身于那个焦急晦暗的夜晚。石桑听得神往,不禁问道:“莫非此人拼死奋战,战死当场?”
“如此固然令人敬佩,却也只能算得上烈士,算不上英雄。”
陈冲回过神来,摇首否定,继而笑道:“我这好友临行前,曾与我说:‘此行破城,如探囊取物,君入城时,我开门迎君!’当我赶到雍丘城前,他已入城六个时辰,等我遥遥看见城门,只闻远方传来奔逃之声,脚震如雷,烟尘弥漫,等我靠近城门,只见他倚门拄刀,浑身浴血,身后尸身盈街,陪他入城的一百兵士,只剩下十余人,人人带伤。但他仿佛寻常,一捋长须,对我笑问:“君言有异,我言如何?”
石桑闻言不由奇道:“难道这位英雄在城中坚持了六个时辰?。”
没等陈冲回答,一旁的魏延忍不住率先答道:“正是!那可是关司马成名之战!那日关司马发觉不妙,在城中先声夺人,直接带领百人冲杀至城门处。以车木为遮,贼军少箭矢,只能与关司马刃战,关司马身披铁甲,夺下一马,与贼人来回厮杀,手刃不下百人,贼人为之气沮,待我大军赶到之时,贼军恐慌难止,弃城而逃,我军一战而克陈留郡。如今整个中原都流传‘关虎’的名声呢!”
石桑听罢,闭眼冥想当时金戈铁马,血肉横飞,几人在城门前挡住万人的场景,不由面色发涨,耳后生风,叹道:“如此英雄,胜过百万雄兵,恨不能一见!”
周围一些羯族孩童围坐一边,同样兴奋地高呼:“关虎!关虎!”
陈冲接过一只羊腿,有些烫手,又包上一层麻布,笑道:“有机会的,估计明年你便能见到他,只是云长脾气孤傲,没几个人受得了。”
“非常之人岂能用非常之理度之,小胡理会得。”石桑整顿情绪,继而又问道:“如此英雄人物,中国可还有胜者?”
“云长这样人物,如今哪还有能人物能胜过?”陈冲咬下一口肉,咀嚼完继续说道:“只是世间英雄,各有奇处。”他斟酌片刻,又说道:“广陵臧洪,亦是英雄。”
“亦是勇武之士?”石桑问道。
“臧子原虽说亦修射艺,但文质彬彬,哪里算得上勇武之士?”陈冲摇首否决,随后又叹道:“但子原心坚如铁,虽是战场厮杀的老革,也难以比拟。”
石桑先是失望,随后又为之一振,问道:“太守何出此言?”
陈冲扔下手中的骨头,感慨道:“子原与我在太学熟识,他为人沉闷,却并非拙于言论,而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时中常侍孙璋在太学试图招揽他入幕,太学之中,他一无背景,二无人脉,三无钱财,常侍相招,常人岂敢不应?”
石桑不知常侍地位,听得有些迷糊,徐庶在旁边解释说:“常侍在朝中权势远胜帐中大且渠。”
石桑恍然,继而问道:“此人拒绝了?”
陈冲摇首道:“他还是赴宴了。当时我等并不因此看他不起,只觉得这理所当然,但孰料他晌午赴宴,夜里却又归来,手里还提着一人头。”
“原来他事先查得孙常侍一党羽恶行,在宴会上忽而暴起杀人,当众斫下其首级!在场有护卫数十人,一时全看呆了,无人敢动。他便当场将其丑行公之于众,其中有妖言一罪,如若天子闻之,可诛其九族。以致孙常侍面红耳赤,口中诺诺,连连与其撇清关系,只能任由子原离开府邸。归来时子原面色如常,将首级悬于横梁,随后鼾声如雷,徒留我等神色惊异,愧不识人。”
“好胆识!”石桑由衷赞叹,不禁饮下一口奶酒,继而赞叹道:“好胆识!听英雄举止,令人胆酣不能止,多亏太守,小胡也算知晓什么算是英雄了。”
但见他拿出胡笳,对夜空吹奏,一股雄浑苍茫的响动在天地间跳跃,如同山河的脉搏,神话的心脏。
那是本属于草原的乐曲。
几名羯人随之唱起陈冲从未听过的歌谣:
“男儿欲做健,结伴不须多。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他看着身旁的徐庶魏延等人还迷茫着,又看见远方西河的山川迂回跌宕,与草原截然不同,所以让他不断想起登顶弹汗山时远望的茫茫草原,两百年后,将有一首短歌为中原汉人们不断地吟咏,这让他不禁将这首短歌附和进奏乐中: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陈冲低声喃喃道:“不过是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