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可以吗?不可以吗?
钟意好像被一个棘手的问题难住了的学生, 很想把书翻到最后一页看看标准答案是什么,可是那一页被撕掉了。
她还没有回答,牧鸿舟就兀自笑了一下, 仿佛刚才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很轻地说:“晚安。”
......晚安。
钟意在心里回。
两人的关系在那一晚之后变得有些微妙。
钟意第二天就出院了,每天下课后都会来医院给牧鸿舟带饭。医院的护理很周全,护士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完美,钟意不会照顾人, 就只能给他带带饭削削水果。
有一次钟意心不在焉地连削了三个苹果,抬头撞见牧鸿舟暖融融的笑眼,被吓到似的“啊”了一声, 第四个苹果咚地掉在地上。她放下削皮刀,把那个幸免于难的苹果捡起来放回去了。
牧鸿舟吃完一个苹果又去拿第二个,却被钟意捏着手腕, 她不让他吃了。
钟意触电般收回手,强有力的脉搏仿佛还在指尖跳动, 她说:“一天一个苹果就够了。”
牧鸿舟看着她说了声好。
钟意也吃了一个, 剩下第三个他们切开分了, 牙关咀嚼果肉的沙沙声很像三年前那场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钟意发烧了躺在医院, 外面一片茫然刺骨的白, 她缩在被窝里吃牧鸿舟削得珠圆玉润的苹果, 吃一口看他一眼, 浑身都在冒汗。
“你热吗?”她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
牧鸿舟一愣,“有一点,怎么了?”
“......哦,没什么。”钟意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脸有点红, 她转过身去拿遥控器,把温度调低了两度。
牧鸿舟住院期间也得处理公务,有时候钟意提着饭进来,他正隔着时差开视频会议,在病床上坐得背脊挺直,颧骨和额头上的擦伤还未愈合,一道道细短交错的暗红镌在他清凌凌的侧脸,像一块蕴着曦光的羊脂血玉。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在会议的空隙中抬头,细边镜片后的深邃眼眸在看见钟意时微微弯起,一时间钟意的大脑蒙起白雾,刚刚准备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牧鸿舟很平静地养伤,工作,每天在晚饭前给钟意送一朵香槟玫瑰,如果钟意今天没有带狗来,他就会问她芽芽今天乖不乖,由此展开制造一些话题。
从牧鸿舟住院起,钟意不再拒绝他送的花,而牧鸿舟显然很懂得利用病人的身份为自己谋福利,钟意在医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不再吝啬对他的笑容,两人从相顾无言到有时能就某个话题展开没有营养的十分钟闲聊,最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暧昧瞬间戛然而止,陷入到一种令人脸热的沉默当中。
钟意很纠结。牧鸿舟不像以前那样木讷呆板,帅得毫无人气了,他甚至有时会很温柔地使坏,等钟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被调戏了的时候,他的甜枣已经递到了嘴边。
有时候钟意反应得快,恼羞成怒气得不行,可是牧鸿舟游刃有余地坐在那里,眼角噙着笑,看向她的眼神有一种近乎溺爱的温柔,仿佛就算她把天捅破了也没关系。
这样不求回报地包容一切的眼神让她想起钟连海和方知祝,但是有些亲情任何人都代替不了,而有些东西只有牧鸿舟能给。
钟意总觉得两个人的位置相较于从前像是调转了过来,牧鸿舟变得很温顺很体贴,但是她却拿捏不住他了。她有一点小小的不爽。
钟意还没有让牧鸿舟把附近街区的各大难吃餐厅都体验一遍,就得知了他即将出院并回国的消息。
“你......?”她一下子站起来,视线盯在他还打着石膏的绷带腿上,“你这个样子回国?”
“我再不回去,那帮人就得雇杀手把我绑回去了。”
牧鸿舟笑了笑,扶着床沿站起来,试着单腿走了几步。
钟意撇撇嘴:“太没有良心了。”
“这是我的责任。”
钟意想说工作辛苦就不要来回折腾自己了,但最终她只是轻轻点头:“嗯。”
“小意。”
“嗯?”
“你也是我的责任。”
牧鸿舟很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沉炙,钟意在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像是被烫到,藏在衣袖里的指尖很突兀地蜷缩了一下。
她拿起削皮刀和刚才那个表面坑坑洼洼的苹果,试图把它拯救回来,“什么时候的航班?”
“今晚九点。”
她削皮的动作一顿,“今天?”
“嗯,积压文件太多,尽量早一些比较好。”
牧鸿舟没有把真实原因告诉她,实际上是因为到时候他得坐着轮椅,万一被狗仔拍到就很尴尬。而晚上从伦敦回去到了国内刚好也是深夜,机场流量低,不容易被发现。
第二天,舟翼科技的牧总乘坐轮椅的照片直接炸了各大新闻头条,男默女泪震惊全网,消息迅速发酵成牧鸿舟意外双腿截肢,百亿老总余生只能与轮椅为伴,谣言甚至漂洋过海推送到了钟意的手机客户端。
钟意笑到面膜裂开,芽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跟着汪汪乱叫。
牧鸿舟头痛地揉着太阳穴,很想把那几家新闻社给砸了,“你别笑了。”
“可是真的很好笑......”钟意看着照片里坐在轮椅上被保镖推着跑的牧鸿舟,戴着鸭舌帽和超黑墨镜,不知怎的就联想到坐在胡同口拉二泉映月的阿炳,她被自己这个类比滑稽到了。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收了笑,那边一直没说话,她清了清嗓子:“你生气了?”
“没有。”他忙道,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道:“很久没有听你这样开心地笑过,要是能当面见到就好了。”
他可能刚喝过咖啡,声音带了一点轻细的砂质,在寂静夜色中低沉回荡,钟意可以想象出牧鸿舟微微勾起嘴角的样子。他现在坐在办公室里,架着眼镜的鼻梁白净挺直,袖子挽起来一截,遒劲工整的字迹和他的手腕一样有力。
钟意没说话了,故意放狗叫给他听。
现在国内的时间是凌晨两点,牧鸿舟还在办公室里。他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每天的邮件都是挤时间写的,但还是会按时给钟意打电话。
以前是一个月一次电话,钟意还不一定会接,他出院回国后变成半个月一次,现在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频率提高到了隔天一次,钟意每次都在打完了之后才觉得不对劲:前天不是刚打过电话吗?
通话一般不会持续很长,但是今天钟意心里藏了点事,又不好意思说,于是拉拉扯扯到了半个小时。
她没主动说困了,牧鸿舟就还在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钟意说:“你还不去睡觉吗?”
牧鸿舟喝了咖啡睡不着,“你睡了我就去睡。”
“哦。”钟意抠着沙发垫,“那个......你家好像很久没人去打扫了,上回还看到有几个小男孩在门前院子里踢球。”
牧鸿舟沉默片刻,很轻地笑了一下,声线温沉:“下周五,你来机场接我好不好?”
钟意两眼发直地看着天花板,“哦。”
手机扔到一旁,那张沙发垫终于得到解救,而钟意新做的指甲全部遭了殃。她举着左手倒在沙发上欲哭无泪,烦躁地摔了两个枕头。
接下来的一整个礼拜,牧鸿舟的那声轻笑都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回荡,过电之后有一点失真的沙哑,隔着一万公里咬她的耳朵:小意,下周五你来机场接我好不好?
钟意把弄坏的指甲重新做了一遍,每天睡前保养程序多了两道,照镜子时觉得头发长得有点乱了,于是预约了档期最近的发型师。
她对刚做的发型很满意,给了一大笔小费从美发沙龙走出来,接到牧鸿舟的电话。
他有些惶急地与她解释商量:“小意,航班突然取消了,我明天来好吗?”
“哦,好啊。”她不甚在意道:“刚好我今天小组聚会,本来就不打算去接你。”
她直接挂了电话,把两张电影票随手送了人,拉出三天前同学给她发的聚会邀请,回复致谢,表示她今晚会准时到达。
聚会来的都是关系比较好的校友,和钟意同级的学生占了一大半,毕业在即,大家不免感慨,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
钟意今天也喝得有点多了,不光指量,还有种类,喝完一轮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些全是她喝的?
她酒量一般,这么多年了也没练出哪怕十杯不醉的本事来。她今晚少说喝了十几杯,都是扎扎实实的高度洋酒,过了一会儿就开始上头了。
钟意喝醉以后在外人面前很安静,一个人低着脑袋坐在那里玩手机,除了脸稍微有些红之外根本看不出哪里喝醉了。
除非和她说话,她会很迟钝地抬起头,清亮的猫眼直直地看着说话的人,哪怕对方说你是猪都会很配合地睁大眼睛张开嘴巴,恍然大悟般点头。
但是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愿意搭理人,在旁人眼中就是一个越喝越酷的冷美人。
钟意感觉有点上头之后照旧想找个地方待着,但是今晚大家都很嗨,完全不给她一个人静静的机会,“尝试一下嘛,Yi,听说这个游戏在你们国家也很流行的哦。”
他们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
大家来自世界各地,在陌生的国度共处了近三年,彼此关系维持在一个亲切友好但止步于个人**的程度。而别离在即的夜晚,酒精将社交尺度放大,好奇心和窥探欲被释放。
一开始还是一些小打小闹的问题,但是在某一对平淡相处的了三年的朋友忽然对彼此表白心迹热情拥吻之后,气氛瞬间被点燃,提问和惩罚环节变得很大胆。
转盘指针转速渐缓,在众人屏息的期待中,颤颤巍巍地转到了钟意面前。
旁边的人捂着心口喊上帝保佑,其他人露出狼一样的眼光:“Yi,你的好运终于用光了!”
愿赌服输,钟意笑着抬手:
“真心话。”
牧鸿舟听到电话挂断声就心道不妙,火急火燎地订了立刻飞往莫斯科的航班,从莫斯科中转到伦敦,到了机场才敢拿出手机,正想着应该怎么和钟意说他已经到了,她恰好这时发来了一条消息。
牧鸿舟莫名有些心跳加快,手指缓缓移动到那个小红圈上,点开——
“You are my desti
y.”
牧鸿舟站在出关口,顿住了脚步。
身后好像有人催促着他什么,他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地勤人员走过来把他引导带离了。
牧鸿舟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背影孤直眉目英挑,眼中束着茫然的光。
在他身后是大雾散去的澄澈夜空,一架洁白的飞机刚刚完成助跑,正急速上升。
他浑浑噩噩走到停车场,这时电话又响起。
他条件反射地接起,哑着声:“小意。”
“......牧鸿舟。”
钟意温温吞吞的,那张写着[向喜欢的人求婚]的纸条攥在她汗湿的掌心,几乎被沤烂。
周围人眼神急切,在手机屏幕上打字,无声地鼓励她,come o
!
钟意眼一闭心一横:“牧鸿舟!我们结婚吧!”
她说完立刻挂了电话。在大家的起哄声中抱着酒杯猛喝,喝完直接往沙发上一到,举手投降:“我醉了,我退出游戏。”
他们都没想到钟意竟然会向人表白,两次,还是同一个人,并且这个人是大家多少都有所耳闻的牧鸿舟。
“Yi,你简直太棒了!我猜Mu此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钟意笑了笑,无所畏惧道:“他来不了。”
很快,脸颊脖子烧成一团,晕头转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钟意知道自己不行了,自发地让出位置,挪到旁边看他们玩,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牧鸿舟在高速开到了码数上限,胸膛的震动声和窗外呼啸的夜风一样响,呼吸困难,仅剩的一点理智用来操控车辆,满脑子想的都是钟意刚才的那两句话。
“you are my desti
y.”
“牧鸿舟,我们结婚吧!”
晴天来得太快太急,他浑身还淌着水,站在暴烈盈沛的阳光下接受甜蜜的炙烤。
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狂欢,他在彷徨中被戴上了皇冠推上舞台,小公主笑眼盈盈地看着他,而他发丝凌乱,西装起皱,脸上带着飞行近二十小时的憔悴。
牧鸿舟在下高速时找了个停车带,他现在的状态暂时不能继续开下去了。
他把领带抽出来重新系好,拉下挡板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一遍发型,从中控板的收纳盒里翻出男士香水,很粗暴地打开,却又在将瓶口对准时骤然收紧力度,谨慎地喷出少量,车厢里弥漫开淡淡的雨藤清香。
他终于捡回一点自信,向钟意回拨电话。
他此时心情急迫,但对于这通电话有着极度的耐心。
过了很久终于接起,他还未开口,那边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还夹杂着类似KTV的嘈杂声,“Mu?”
牧鸿舟眼皮一跳:“请问你是?”
“我是Yi的同学,啊,我们刚刚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是我们起哄的,如果对你造成困扰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牧鸿舟听见自己用很冷静的声音说,“没有困扰。她呢?”
“她喝醉了,在旁边休息。”
“嗯,你们现在在哪?”
对方说了地址,牧鸿舟挂断电话后静默良久,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将香味一点一点吹散。
这通电话仿佛和三年前重合了,无论是场合还是内容。当时他和篮球队的队员们一起聚会,他喝醉了,被身边人起着哄,一句“我想你了”把钟意从床上叫起来,她顶着浑身的酸疼来到KTV,最终收获了一场大冒险游戏和一个烂醉的笨蛋男友。
或许那时她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不是他本人发的消息,但她还是来了,把意料之中的失望再确认一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把男朋友扛进酒店,拧湿了毛巾给他擦拭酒气熏天臭烘烘的身体。
她为他做完一切,睡前听见他对她说,不要干涉我的事业。
牧鸿舟开门下车,去高速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倚着车门点燃一支,在凑到嘴边时又放下,狠狠将那支烟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然后开门上车,挂挡离合,油门一踩就冲了出去。
他沿着钟意三年前走过的轨迹狂奔,把她经历过的伤痕更深刻地再经历一遍。剜心剖骨,头破血流,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