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姜域(番外1)皇叔觉得咱俩有点儿像
你听过的最收买人心的话, 是什么?
我听过的,是姜界那句:“朕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我儿子的皇位, 除了小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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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冬天,我从北疆启程回京。岁弊寒凶,风饕雪虐,我裹紧『毛』氅却依然觉得冷。到了京城脚下, 风声渐息, 温度也有稍许回缓, 只是雪花依旧呈纷扬之势。
我以为姜界不会出现。
他又懒又恹, 这样的天气, 应该会在成安殿后泡个温泉,然后召集美人到他寝殿, 肆无忌惮地荒唐一整天。
可那日, 姜界却从美人堆里抽身出来, 扛着一个扎满冰糖葫芦的草木棒子, 到城北门接我。
见到我的第一面就从棒子上摘下来两串冰糖葫芦递到我手里,一边冻得来回跺脚,一边气得骂骂咧咧:“御膳房这帮人是怕是要完求, 冰糖葫芦做得还没宫外好,你凑合尝尝,改天朕再带你去宝食街吃。”
我接过来,看着他扛着的这个东西,忍不住想笑:“皇兄怎么带这么多过来,多沉啊。”
他在雪中叉腰大笑, 别人做这动作瞧着是洒脱,他做这动作却像是肾疼:“你爱吃的东西本来就少,好不容易有这么一种,朕还嫌抗一个糖葫芦棒子过来少了呢。让苏得意也抗一个,可他竟然说扛不动,白瞎了这身肉了。”
我便看向苏得意。
多年不见,他确实胖了不少,想来没少跑出宫外买猪蹄。
“奴才见过六王爷,六王爷别见怪,老奴胖了之后体力就不太好。”苏得意精明却又真诚地笑了笑,松下衣袖作势要给我跪下,半路却被姜界拦住了。
“这么大的雪就别跪了,回去找个暖和点的地方给小域补上吧。”姜界说着,嘴角忍不住向上抽,把肩上的草木棒子递给苏得意,“小域拿了两串了,应该轻快不少,你来扛着吧。”
我就知道,他一天不欺负苏得意就难受。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他好端端的,还能欺负人,就觉得心里也浮出那么一点开心。这些年的委屈和不满,好像也可以,过阵子再提。
毕竟,他有送我冰糖葫芦。
虽然,我也知道他是故意这样做,想让我消消气,或者说笼络我。
但我确实是吃这一套的。
*
父皇一辈子只娶了母后一人,恩爱多年,生子六人,我是最小的那一个。生我的时候,母后身体受损,我出生三天,她便过世了。
父皇因此见不得我。倒不是不疼爱我,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学识培育无一不尽心,只是这些都交与别人来做,他自己却从不出现在我面前,甚至很想忽略我的存在。
很难相信吧?六位皇子里,只有我没名字。
他是真的脆弱,脆弱到不敢看我,更不敢去想母后痛苦辞世,换回来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他自始至终,都不愿意接受。
我有五位皇兄,其他四位都见过,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名字的缘故,他们见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就只能小六小六地这样叫着。
原本伺候我的太监,名字也叫小六,听到皇兄们这样叫我之后,他惶恐备至地当场改名,跪下跟我说:“奴才以后便叫阿狗。”
其实,我并不在乎哎。
叫我什么都行,让我知道是在叫我就行。
四岁那年,我第一次见我大哥。其实叫他大哥有点不太合适,毕竟那时候他早就继位,成了皇帝了。只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一直在江南行宫,边修养,边处理政事。父皇身体还硬朗,就在京城替他撑着这天下,等他养好了身子,再把这皇宫和这宝座交付于他。
回到皇宫的姜界,端着盛满葵花籽的金碗,边嗑边打量我,模样还挺兴奋:“咱爹和咱娘可以啊,当时那么大年纪了,竟然还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小孩儿来。”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心里全是疑『惑』:他提到娘亲的时候,竟然都不哭的吗?
他把瓜子递过来:“吃吗?五香味的,御膳房刚炒的。”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瓜子,摊手诚实道:“我不会嗑。”
姜界瞬间抬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扯着唇角『露』出白牙,脸上还溢出惊奇神『色』:“所以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瓜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都是阿狗给我剥好了,我再吃的。”
“可以啊,原来是个金贵小公子,”他笑得更开心了一些,指挥我坐在一旁的绣墩上,自己坐在另一只绣墩上,放下金碗,剥了瓜子放在我掌心,问道,“你叫啥名儿来着,哥哥记不得了。”
“没有名字,父皇没给我取名。”我说,把葵花籽填进嘴里。
虽然他说是五香味的,但我尝不出来味道。
除了甜的东西,其他的食物,我都不能尝出味道。
这是只有我和阿狗知道的秘密。
他又剥好了一些递给我,拖着长腔佯装叹息,其实语气里并没有多感伤:“父皇就是那副深情模样,但你说这事儿跟你一小孩儿有什么关系?他要是真不想要,就不要跟母后上/床呗,仗着自己宝刀未老,就——”
我嚼着葵花籽,抬头看他。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眉心一跳,赶紧道歉:“对不起,哥哥忘了,你才四岁。”
“没事儿,”我指了指碗,“你继续剥。”
他果真又剥了起来,只是挑眉问我:“喜欢吃这个?”
我摇摇头:“不是,只是没事做,太无聊了。”
“行吧,”他勾起唇角,随口问我,“小孩儿,你有没有给自己想过名字呢?”
“没有。”
“父皇不上心,你竟然也不上心?嗐,算了,”他放下葵花籽,认真问我,“要不哥哥给你取个名儿?”
我略有些懵:“父皇愿意吗?”
他觉得可笑:“管他干嘛,你哥我现在才是皇帝,他已经退休了。”说完这句,果真思量起来,手指敲着桌沿,念念叨叨,“姜界,姜场,姜外,姜野,姜塞……哎,你不如就叫姜域吧?知道是哪个域吗?”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皇兄的名字,并不是很清楚具体的写法,太傅也没教过这些,所以就回答:“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玉’?”
他嘿嘿笑着,好像对刚取的这个名字很满意,于是蘸了茶水,在桌面上边写边道:“开疆辟土,大拓界域的‘域’。这么写,你记住了吗?”
茶水很快就消失了。
“我没记住,你再给我写一遍。”我说。
于是,他抱起我走到书房,把我放在桌子上,蘸了墨,一笔一划地给我写了十遍。
从此,我就叫姜域了。
*
姜界把我当儿子养,这让我很不满意,不过,他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儿子。
小孩儿刚生出来的时候都是丑的,但他和皇嫂生的孩子,一出生就很漂亮。皮肤白得像雪一样,目珠莹润得像墨玉一样。
皇嫂把我抱到床上,让我能凑近了看,开心地问我:“小域,你喜欢不?”
怎么讲呢?
喜欢有些轻飘了,应该是超级喜欢。
皇宫里,终于有了比我还小的男孩儿了,我以后也可以像姜界和皇嫂一样,把别人当做小孩儿来养了。
皇嫂很好,对我超级照顾,只是过世很早。
她离开后好长一段时间,姜界都很喜欢去宫外听戏,且是一身微服,随着百姓挤在满登登的戏园子里,听最火的角儿唱戏。
他说皇嫂生前很爱听,他之前总听不懂,现在就替她多听一听。
姜初照才三岁,不适合带出来,所以他就带着我。
戏园子里真挤啊,我又不够高,啥也看不见,姜界身子骨又不行,举不动我,就租了一张八仙桌,把我放桌子上,还给我加了个小板凳。
我也听不懂,最多就是看看那些角儿换的一身又一身衣裳,花里胡哨的,好看,却也没那么好看。后来看得多了,难免眼晕,就觉得还是什么纹样都没有的白袍最好看。
散戏的时候,他牵着我往外走,我的靴子被呼呼啦啦的人给踩掉了。找到的时候整个靴子都被踩脏踩坏,没办法再穿,姜界望天长叹了好一阵子,却还是背着我回了宫。
“现在还行,你再长大点儿,哥哥就真背不动你了。”他笑道。
“嗯。下次我找细带把靴子绑在腿上,”我趴在他背上,想了一会儿,说,“或者等我再长大一些,我就背着你来看戏。”
他说行。
但后来就不去看戏了。他开始广招美女入宫,并大行双/修之术。一开始是想把皇嫂气活过来,后来他就沉沦了。
*
姜初照长大了一些,我带着他去宝食街吃姜界带我吃过的冰糖葫芦,这是我吃过最甜的东西,甚至味觉还有了些长进,能尝出微弱的酸。
姜初照却不大满意:“皇叔,我咬不动。”
说得还理直气壮的,就像当年我说自己不会嗑瓜子一样。
去酒楼找了刀,切碎了放在碗里,把山楂籽挑出来,推到他面前:“这样行了吗?”
他用勺子挖起一些送进嘴里,半秒后,皱起一张嫩白小脸:“太甜又太酸了。”
跟我当初是另一种反应,但又像是同一种反应。只是他味觉太灵敏了,什么味道都太过;我味觉太差劲了,什么都尝不出。
“皇叔,你为什么笑?”他把下巴垫在桌沿上,『露』着一个小脑袋问我。
“皇叔觉得咱俩有点儿像。”
他很淡定地问:“你是说,咱俩都长得挺好看吗?”
我忍不住笑:“嗯,对。”
他歪着脑袋,眼珠子转了转,好像突然瞧到了什么,伸出小手拍了拍我的衣袖,欣喜道:“苏公公又出来买猪蹄了,走哇皇叔,咱们去吓唬他一下。”
*
小时候总是盼望着早点成为大人,但真的长大之后,就发现很多事情都跳了出来,而因为你已经长大,所以就不得不面对。
那一年,姜初照十岁,我十四岁。
京城里的其他皇兄看到姜界身体不太好,十年来只有这一个子嗣,都变得有些躁动。姜界想了个法子,给每个人在京城百里之外分了封地,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为表公允,姜界自然也得把我安排到京城之外。
虽然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从他嘴里讲出来的,却是另一套说辞,向来流里流气,粗言俗语的他,竟然给我念了一首诗:“一身能臂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皇兄想让我去边塞打仗?”
“现在又没有战争打什么仗?哥哥是想趁着边疆太平,让你过去历练历练,”他说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你跟其他王爷不同,你是哥哥养大的,你哥我这辈子就是个『药』罐子,干啥啥不行,身体早晚得垮。你不一样,你才十四岁,身形挺拔,意气风发,所以去北疆『射』大雕,掳单于吧!”
我接受了他这个安排,却还想确认一件事:“臣弟还能回来吗?”
他不解:“什么意思?”
我提醒他:“臣弟也是京城的王爷之一。”
“嗐,你当然可以回来!这样吧,等你十八岁,你就回来,那时候,哥哥给你说亲,看你成家。”
我忍不住想笑:“皇兄,你不怕我学了一身本事,回来抢阿照的皇位吗?”
他看着我,神情前所未有之认真:“朕不允许任何人夺走我儿子的皇位,除了小域你。”
姜界真是太不要脸了。
以为我没听到,他昨天跟乔侍郎说的话——
“小域和阿照,都是朕的心头肉呀。但阿照到底是朕的亲儿子,皇位还是得给阿照。得让阿照好好长大,朕就这么一根独苗。小域现在虽然看着不争不抢,要再长大一些,难免会跟他这几位哥哥一样,有别的想法,唉,先把他骗过去再说吧。”
姜界让我去北疆,其实是不打算让我回来的。
但他还是跟我装到底了,“北疆冷啊,你记带够棉衣棉被,哥哥等你回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带着冰糖葫芦,迎你回来。”
他念的那首诗,我也是读过的。
是组诗,前面还有两首,我很喜欢里面的一句。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行吧,他让我去,我就去吧。
“那你到时候,给我带两串冰糖葫芦吧,”我笑,“一串不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