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还给哪怕是到了下辈子,你都要记得还
很难想象吧。
作为一个转过年去在春暖花开的时节, 就能拥有自己的小孩儿的母亲,我却做了第一个,放弃他的人。
一开始, 陈太医死活不愿意开『药』,甚至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对我说:“娘娘要是非要『逼』迫老臣, 老臣只好自己先饮『药』自尽了。”
但他在姜初照要求下,每一日都得开给我请脉, 所以每一天我都有机会给他洗脑。
最初还是温和请求:“我不会告诉陛下这『药』来自哪里的,所以陈太医不必太过担忧,你肯定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且,我相信太医给的『药』, 比外面买来的更可靠一些, 疼得更轻一些。我其实也是很怕自己『乱』吃『药』会伤害到身体, 尤其是我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呢。所以陈太医可怜可怜我呗。”
到后来就干脆放弃以柔克刚的路数, 把残忍冷血与循循善诱的招数联合起来用:“我生下一个巴掌大的浑身青紫还不会哭的小孩儿, 陈太医就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吗?陛下什么『性』子, 太医最清楚不过了, 他一气之下肯定就要搞连坐那一套。
再者说,放弃这个孩子其实也是为天家的颜面和陛下的处境着想, 孩子没出生权当没怀上,若是出生了活不过两天就早夭, 这还是陛下第一个孩子,大臣们和天下人知道后会怎么传?会不会就此把他们的皇帝『逼』得退位?陈太医是男儿郎,这种权势之间的倾轧与较量应当比我更懂。您还是先帝在位时极其信任的臣子之一,您应当也不忍心看陛下陷入囹圄吧?”
明明都快到十一月了,天气已经冷得不像话,但陈太医听完我的话后, 从额头到后颈,呼呼啦啦地冒出不少汗。
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能威胁的也已经威胁过了。我也身心俱疲,早就不太能撑得下去,最后捏紧了手指,带着哭腔跟他说:“您是太医您应当晓得,这胎儿越长越大,越难打掉。您若还是犹豫不决,最后一尸两命可就太叫人难过了。我还不到二十三岁,我也并不想在这个年纪就死去啊。”
此话惹得一个半截老头再也忍不住,掏出袖子挡住脸,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他回到太医署想了一夜。
次日姜初照上朝时,他再次来丹栖宫请脉。
这一回他从『药』箱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瓷瓶,让我找一个可靠的丫头并准备大量的热汤。
我默了一会儿,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入宫快四年了,依旧没有什么可靠的丫头。
许是进宫的头一年,就被丹栖宫懒散又势利的宫女伤过心也差点害过命的原因,自此以后,我就很难再记住宫女的名字,也很难再记得她们的长相了。
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来是为了劝自己不必把她们放在心上,这样在她们背弃我时我就不会伤心难过;二来则是因为记不住长相和名字,就不会老是想着报复,让自己本就被捆成一团的心,再多一道仇恨的束缚。
但此时却不得不找一个。
我总不自己伺候小产的自己吧,于是思来想去,找到那个一直对我还不错的宫女,告诉她稳住心神,不要声张,一切听陈太医吩咐。
陈太医见我没有威胁她,就自己做了恶人,替我凶了她几句。小丫头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当即跪了,不断磕头,说自己一定会听娘娘和太医的话,不会跟陛下讲,也不会跟其他娘娘讲。
我已有些不忍心。
喝过『药』后躺在床榻上,她已准备好了热水,还不计前嫌地过来给我掖了掖被子,问我冷不冷,问我痛不痛。
我看过她一眼。
但很快就转过头去了。依稀记得她生着一副细长娇俏的柳目,唇边还有清甜淡雅的梨涡。
*
半个时辰后,磅礴的血腥气味就充斥了整个寝殿。
那位宫女一边哭着一边把血水端往殿后。
在这之前,我以为来月事时的血就够多,够让人难以忍受了。那天经历过后我才晓得,这世上超越你想象的事还多着呢。
比如小产原来不是一蹴而就、一倾即泄的,而是一刀子皆一刀子的,似要把你整个躯壳里的东西都搅碎了,『揉』烂了,然后再一股皆一股,连着筋,牵着肉,流淌出来。
那时啊。
我已分不清脸上的是热泪还是虚汗,手掌心早就被掐出血来,指缝间粘腻得不行,最后实在撑不下去,趁着还能说得动话,便颤抖着央求:“陈太医……有没有那种『药』啊……”
他赶紧跪过来:“娘娘需要什么『药』?”
我望着殿顶,看向目睹过我的无数苦痛的梁木,怅然落泪:“你之前……开过的那种,治牙痛的『药』……对我很管用。”
陈太医整个人猛地一颤,就这样发现了我藏了很久的秘密,凄惨又惶恐地问我:“娘娘当初根本……根本不是牙痛对不对?”
我想揪起被子捂住被水泽侵染、邋遢得不像样子的脸,但手抬了好几次却依旧没有抬起来,最后只能在无法抑制大声啜泣中绝望点头:“对啊,我吃光了,你能不能再开一些……求你了。”
“好,好,娘娘再忍忍。”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太医竟比我哭得更大声。
*
前世啊,我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肚子里的小家伙。
他娇软的小身子被『药』融化成血,然后无法阻挡地,往我身下淌。我每次想到,我在经历疼痛的时候,他正在经历与我一样的、甚至比我还剧烈的疼,就觉得心都要死去了。
太遗憾了。
我亲爱的小家伙还没有出来看看这座宏伟的宫城和浩瀚的山河,就结束了短暂又潦草的一生。
但我同样觉得对得起他。
我没有不负责任地把他生下来,让他在此后的十天、一个月、十年或者半辈子,忍受更多、更惨、更漫长的苦痛。
希望他能知晓他娘亲的心思,希望他不会怪我。
*
姜初照下朝后来到丹栖宫。
那时他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我僵着身子疼到无法入眠,所以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又惊又慌,又悲伤又心死的模样。
其实我自己也很惊讶,因为在这之前,我也不敢相信一个快要二十三岁的男儿郎,且是一个国家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也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眼睛都满布血丝。
姜初照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
“乔不厌,你能不能告诉朕?能不能告诉朕,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也是你的孩子,这也是你的孩子啊……”
他跪坐在我的床榻前,攥着我的被角,颈上青筋暴起,面上泪雨滂沱,额前的发丝与汗水粘成一团无比浑浊,明黄的衣袍被地上尚未擦干净的血水弄得脏『乱』不堪。
我想伸出手去,替他擦一擦汗也行,擦一擦泪也好。
但我真的没有一丝力气了。
于是只能看着他,努力开口想去安慰“小家伙他娘亲不太行,所以他即便出生,也不健康呢”,但不晓得为什么,说出口的话全是含含糊糊混混沌沌的,我自己听着都不清楚,急火攻心的他又怎么能听懂呢。
能理解姜初照的委屈呀。
看到他快要哭断气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很混蛋呀。
但怎么办。
我就是这么不争气的一个人。
就是有这么不争气的一个身体。
过往岁月,无数个被小小月事带起的疼刺激得痛哭流涕的日子里,我也很怨愤很嫉妒地想,为什么我没办法像丽妃一样随便就能拉开强弓劲孥,没办法像娴妃一样轻巧灵动地腾跃跳舞,甚至没办法像余知乐那样虽然清瘦但不怕冷能随姜初照去北疆。
如果我能好好的。
如果我没有在十六岁那年冬天掉进北疆的冰河。
如果我没有见过邱蝉的小孩儿出生几天就早早夭折。
如果医术精湛的陈太医也能肯定地告诉我,小孩儿会很好很健康,而不是指望着先祖们庇佑。
如果我同姜初照从年少一路顺顺当当地走到今日,情浓不减,彼此安康,即便有一个孩子出了差错,也还能在接下来的日子,拥有弥补的机会。
那此刻的我一定不会这般难过。
此刻的姜初照一定不会哭成这副模样。
我们都晓得,这是我二人第一个孩子,也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
没了就是没了。再也无能为力,再也担负不起。
“乔不厌,我早就已经不奢求你喜欢我了。”
他望着我,肌肤下满布着鲜红的血,似要冲破肌肤阻隔,溅落在我眼前:“但是才四个月的孩子……你到底有多不能忍受他呀,你为什么连个念想,也不肯留给我呀。”
“他……不够好,”我试了好几次,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但『摸』一『摸』他的脸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于是只能在被窝里,勉强笑道,“陛下,值得有……更好的小孩儿呀。”
入眼处。
陈太医去而复返。我正诧异着,我二人都商量好了的他装作不知情,可他现在是要做什么?
就见他放下『药』箱,跪在殿门处,面向姜初照俯身大呼:“是老臣给娘娘的『药』,都是老臣的错!娘娘的身子骨现在极其虚弱,已经不够好了,所以请陛下不要再质问娘娘,陛下想治罪的话,就请治老臣的罪吧!”
姜初照没有回头。
他朝着我凄惨地笑了笑,眼泪却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淌:“乔不厌,他们都护着你。朕也想护着你。但是你啊,你总是让朕很失望。”
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怕自己也跟着哭出来:“陛下,你说得都对。臣妾,配不上你们的好。”
他用手掌捂住我的侧脸,使我转过来不得不看他。
“你欠朕一个孩子。哪怕是到了下辈子,你都要记得还给朕。”
我刚要点头说好呢。
就见他面上血『色』急剧退却,瞳仁蓦地收缩,喉结上下滚动——
下一秒,有无边鲜血从他口中轰然喷出,悉数溅落在我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