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望地望地,恨不能脚下生缝埋了自己。
回到凤颐宫, 尚且精神抖擞,左右问了一遍,果儿还没回来。
本来有点担心, 但想到她身旁还有个武林高手,且果儿还算是他最大的金主, 这高手应该能保证她的安然无恙,于是就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无事可做, 便去寝殿里室把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打开,打算分一分类,挑一些喜欢的、轻便的带走。
墨书巷是一定不能撇弃的,重活以后是这些小说本子让我意识到大千世界的绚烂新奇, 让我即便身陷囹圄也能在囹圄之中找到乐趣, 它们带给我的慰藉, 是金银珠宝无法比拟的。
但运回乔家也不行, 正所谓我之蜜糖, 彼之□□, 它们可能会把我那父亲大人气出『毛』病来。思忖片刻, 决定把它们先寄放在主笔大人那里。
看她和小如公子的感情进展很不明朗,大抵还会在宫里、在京城呆很久, 且她脑子灵活,经常出宫, 偷『摸』地运到西市西街醉花楼这种地方藏起来,旁人估计也发现不了。
逢年过节时儿媳们送的礼物也填满了好几个箱子,这些东西都是用了心的,考虑过把它们带回家,但转念一想,这些是她们拿来孝敬大祁的太后的, 若我不是太后了,那这些东西自然也不再属于我,所以还是留在宫里吧。
唔,还有我嫁进来时带着的十几箱嫁妆,这些虽然是乔正堂勤恳工作几十年的心血,但若是都带走未免太沉了些,几乎没多犹豫,便决定把它们统统赏赐给凤颐宫里的小姑娘们,也不枉这些孩子照顾我一场。
但现在还不好让她们知晓我的打算,尤其是果儿这丫头,以她对姜初照的喜欢程度,她若是知道了,姜初照肯定也会知道。
我准备临走前留一封信给她,把这些东西及其安排,都交由她来做。
安排好前面的,就该安排自己的了。
打开最后一个箱子,看着这四年多来放进去的东西,忽然觉得自己好似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因为箱子里每一件,都是小心翼翼叠放好了的,也都是我喜欢到骨子里的。
西疆风格的华丽舞裙和重金打造的妆戴,北疆的花貂帽子和整皮的白狐『毛』氅,普天之下唯有一件、轻盈柔韧的护身软甲和同种材料的面具,我睁眼时出现在琉璃房子中宛如星辉璀璨的宝石们,曾在三月明媚日光照耀下飞上天空的写着“姜初见”的小乌龟风筝,以及十岁初见那年小公子粉白掌心里晶莹润雅的蓝『色』宝物。
好像不是很多样,甚至也不够实用。
但却叫我觉得自己很富足。
箱子里这些东西啊,熠熠生辉,闪闪发亮,即便后来被收进箱子里珍藏着,但它们依旧跨越障碍,照亮着今生这个乔不厌。
想过都带走,但最后还是把软甲和面具单独放在了另外的盒子里,把它们留给姜初照。京城里的暗箭比任何地方都要冷冽残忍,他比我更需要这两样东西。
做完这些,把箱子一一合上,盘腿坐在干净的地板上,撑着下巴休息的时候,还莫名想到了上辈子。
大概也是这时候,我开始收拾嫁妆和恩赏,把姜初照送的都留下,把自己的都带走。
彼时还以为自己这般做法乃泾渭分明,无可厚非,现在思及,才意识到自己当初是憋着一股子气的——姜初照说同我扯平了,我便要样样件件都与他扯平,让他也体会一下被人划清界限的滋味。
当时那般憋屈,今日重新忆起,竟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甚至还觉得很感激。
感谢当太后的这段日子。
感谢先帝虽然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却还是成全了我的心愿。
若不是再次进宫,我大抵不会放下上辈子诸多的纠结和仇怨,不会在收拾嫁妆和赏赐的时候如此坦『荡』又释然,更不会在即将离开的时候这般地轻松又自在。
身后响起敲门声:“太后,你在里面吗?”
我回头笑:“回来啦?今日季向星又借你钱了没?”
甜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还带着些小得意:“当然啦,我可是他的金主呢。”
*
日子又开始过得很快。
清晨起来,洗过脸后坐在铜镜前,一时恍惚,问果儿今日是哪一日。
正在给我梳头发的果儿似乎没听到我的问题,兴奋又夸张地赞叹:“太后的头发虽然软软柔柔的,但却意外的坚韧,一下梳到底竟也不怎么掉的。”
我被这话戳中,当即『摸』过一个珍珠梳篦塞进她手里:“哀家喜欢听这个,你再多夸几句。”
小丫头在我身旁嘻嘻地笑,这笑声该如何形容呢?大抵像是桃子酱落入冰过的水里,清新,沁爽,还带着桃子独有的温和柔缓的甜香。
“太后的头发呀绒绒软软,『摸』起来超级适手,很想一辈子呆在太后身边,为太后梳头。”她说。
我很满意,又把手上的翡翠镯子取下来送给她:“哀家也很希望,每一天都能听到果儿小可爱的夸赞。不过,今日是哪一日了,离万寿节还有多少天呐?”
果儿道:“今日五月二十八了,离万寿节还有十天。”
嚯。
真是有点巧哎,居然又剩十天了。
“太后最近遇到什么开心事儿啦?怎么动辄就要赏东西,果儿的房间都快塞不下了。”她笑问。
想了会儿,我也笑了笑:“因为陛下生辰快到了,所以开心啊。”
*
第一日,蓝天白云,风隐雨匿。
我亲自去宫门口取了点心,送往成安殿。
坐在姜初照的书房,摇着扇子看窗上写有西疆古文字的乌龟风筝,看到明黄衣袍的公子从远处走来,明明已经走过书房的琉璃窗子,却又倒退了几步,隔着窗与我对视了几秒,倒背了手看着我,还勾着唇角同我笑。
片刻后。
走进书房来的他提着一把椅子坐到书桌对面,极其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檀香木小折扇,把胳膊肘垫在书桌中央,极其自然地替我扇风,嘴里却说着揶揄的话:“时隔多年,太后终于又肯来成安殿书房了。”
我把点心盒子和冰沁过的果浆都打开,悉数推到他面前:“都是新鲜的,你快尝尝呐。”
他扬起下巴,故意道:“朕没洗手,太后喂朕吃。”
我掏出绢帕擦了擦手,隔着桌子伸出胳膊,捏起一个标志好看的粉红点心送到他嘴边。
这动作把姜初照惊了一下,脊背甚至后退了半分:“……太后怎么突然这般听话了?”
“那你去洗手自己吃吧,哀家——”话并未说完,就见他忽然低头,宛如小狗看到好吃的一样,迅速把我手上的点心叼走了。
做这动作时,他明明是顾忌着我二人身份的,唇齿并未碰到我的手指,但不晓得为何,我竟然觉得指腹被柔软扫过,留下点点湿滑。
我把手缩回了衣袖。
他摇扇的动作未停。
时间似乎陷入到了一个漩涡里,来回打转,明明已经过去好长时间,可我再抬头时,依旧能感受到带着檀木香气的风拂过面颊,漂亮模样的公子依旧坐在对面,看着我,为我扇风。
他不讲话。
我也不晓得讲什么。
但很奇怪,也没有觉得尴尬或者难以忍耐,反而惬意居多,心驰神往地想着,若此后每个夏日,有赏心悦目的公子坐我对面为我摇扇,似乎也是一件享受的事。
“太后笑起来确实好看。春日太沉寂,夏日要多笑笑补回来呐。”他说。
*
第二日,凌晨风起,天降小雨。
午后小憩,结果听着沙沙雨声,不由自主地睡过了头,再醒来时,精神酣畅,人也抖擞。
宫外暮『色』浮起,我去御膳房拎上熬煮了两个时辰的鸡汤,踩过五颜六『色』的石子,穿过青翠的茂林修竹,从成安殿后方小路,往殿后开阔的廊檐走。
这一回,还有三丈路才到的时候,苏得意就瞧见了我。
也不知他怎么了,一边大呼,“哇!是太后来了!太后暂且停步!”一边麻溜地跑过来,严严实实地挡住我,殷勤地接过我手中的鸡汤,笑得肉堆了满脸,“太后拎着走来肯定累了吧,您在此处稍等,老奴这就把小案置上。”
我点头,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往他身后探:“陛下在干嘛,怎么也不见他出来?”
“朕在此处。”
姜初照的声音于温泉汤池中骤然浮起,跟着袅袅白雾冲进我耳朵里。
话音方落,就见青墨『色』按摩石后方伸出一截白玉一样、莹润无瑕的手臂,淅淅沥沥的水从这手臂上往下淌,带起的声音比此刻的雨声还要鲜明。
我整个人如遭雷击,站在原地懵了几秒,直到看着那修长的手指越过石头遮挡,从水中捞起一件水『色』绸袍随意搭在身上,撩开哗啦啦的更大声的水珠缓缓站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转身回头。
望地,恨不能脚下生缝埋了自己。
望天,恨不能原地去世当场飞升。
“陛下批了一下午折子,汗流浃背,觉得不爽利,所以方才在泡汤。”苏得意惶惶不安地给我解释。
但身后汤池里的傻狗却一直在笑,舒畅自在得像是飞到了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