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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承天之泽

一个癫狂的女人,一个绝望的母亲。

对于金鱼村的控制者而言,这就是一件丧失了利用价值的商品。

针对这样的女人,接下去的方案有两个。其一是拔去她的牙齿,砍掉她的手脚,将她装进陶罐里,卖给那些具有变态嗜好的富商,作为一次性的施虐用具。

其二,则是现在就将她杀死,然后当做其他鲛人的食粮。

躲在水里的天泽,偷听到了岸上男人们的谈话。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能再等。

这天夜里,他偷偷地取出了藏在水底的一根木桩。这些日子来,他根据从鲛人们那里听来的描述,偷偷地将它削成了一端尖细的形状。

他要用这柄武器去杀死门口的看守。打开牢笼将母亲救出来。然后再带着水牢里的鲛人们,杀出一条血路。

但是毫无疑问地,他失败了。

守卫们发现了这个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偷偷生存了七年之久的“老鼠”,并轻而易举地将他制伏。

最后,唯一一个死在那根木桩上的人,是天泽的母亲。

她用这支不算是武器的武器,捅穿了自己的心脏。

天泽从她口中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这三个字,以及致死都没有能够解开的执念。

“救……救你的姐姐。”

可是除了哭喊之外,七岁的天泽又能够做些什么?

——

母亲的尸体被抬走了,有关于她的归宿已经注定——成为鲛人们的食物。

而天泽则被关进了当初囚禁过他母亲的牢笼。按照以往的规矩,村里是不留男孩的,尤其是血统高贵的男孩,长大之后可能就会是个大麻烦。

可又或许是命不该绝,端详着天泽那张因为年幼而雌雄莫辩的稚嫩脸庞,一个邪恶的想法在那群恶魔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如今他们已经损失了一大一小两个重要货品,这个男孩是杀了也白杀。正巧最近听说北边的富商崇尚南风,倒不如留下这个小孩,等到再有客人上门,或许还能赚上一笔。

再退一万步来说,等这孩子再长大一点,再看看具体品种如何。若是瞧不上眼,就直接处理掉;若瞧得上眼,再弄个半死不活的,留下来做种。

如此权衡下来,天泽的一条性命勉强算是保全了。

那些人原本也想打折他的一条腿或者砍掉几根手指作为标记,但是考虑到年幼的孩童尚且不足以构成威胁,还可以作为苦力干活,因此只在他的身上烙下了几块印记。

从这天开始,天泽不再躲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水牢里。他被带到了地面上,成为了大院里的一名小杂役。

天空、太阳、树、鸟以及其他一切东西,都从他听过的故事里走了出来变为现实。可他却并不感觉惊喜。

再没有人教他识字,为他唱歌讲故事。有的只是繁重的劳作、言语的辱骂和各式各样的体罚。

从七岁到十一岁,是天泽生命当中最为黑暗的五年。而黑暗之中唯一的亮光,来自于那张与他颇为相似的脸庞。

凭着这张脸庞,天泽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姐姐。她与所有年幼的女性鲛童一起,被蓄养在一处戒备森严的大宅院里。那些贩卖者找人传授她们各种取悦于人的技巧和花招,并且在暗中观察,随时淘汰掉那些所谓的“劣等”品种。

至于剩下来的那些鲛童们,等到她们长到十二岁,人生的地狱就将无情地开启。她们将会被贩卖、被侵犯。一部分远赴他乡、不知所踪;另一部分则沦为产床上的奴隶,年复一年,直至油尽灯枯。

天泽从不去想自己的姐姐究竟会被推向那一条道路。因为他坚信、并已经开始谋划,一定要在十二岁之前带着她一起逃离这个人间的地狱。

可是命运像是偷听到了他的祈祷,再一次和他开起了恶劣的玩笑。

第十一年的岁末,较前些年要稍稍暖和一些。赶在大雪彻底封山之前,打北边结伴来了几位威武雄壮的武官大爷。

这一年刚满十二岁的鲛人们已经在初夏时节被瓜分完毕。余下的被官爷们挑来捡去,总嫌不太满意。贩卖者“灵机一动”,将一群止有十一岁的鲛童们拉到了官爷的面前。

在屋外打扫的天泽,亲眼看见自己的姐姐被从哭哭啼啼的队伍里拉了出来,落入一堆狞笑着的、油腻肮脏的中年男子当中。他不顾一切地丢下笤帚,冲回自己蜗居的陋室,取出一柄偷偷藏匿起来的柴刀。

而当他揣着柴刀再度奔向那间屋子的时候,隔着老远就听见了鲛童们的惊叫声。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姐姐也藏匿着一根磨尖了的发簪。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信物,原本应当在她的及笄之年,出现在发髻之上。

可她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

被发簪刺中的武官仅仅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但盛怒之中,他却一拳击碎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十一岁少女的颧骨。少女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后脑撞击在粗大的木柱上,咚地沉重一声,从此再无声无息。

天泽撞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一条殷红色的血线,一路蜿蜒着朝他这边流淌过来。

他仿佛又听见了四年之前,母亲在他耳边最后的那一句叮嘱。

——

隆冬的金鱼村里,突然响起了沉闷的冬雷。

原本晴朗的雪夜,飘来了大片大片的浓云。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冷得刺骨。地面上的积雪被重新刮向天空,可再落下来的时候,却变成了雨。

滂沱的大雨,愤怒地从高空中砸落下来,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的坑洞。却浇灭不了从那间血色房屋里冒出来的、金红色的火光。

那几个高大魁梧的武将已经被火焰吞噬了。他们化作一个个人形的火把,在肢体烧焦的剧痛中惨叫,眼睁睁地看着体表的皮肤被烧出一个个的窟窿,身体里的油脂沸腾燃烧,发出与他们灵魂同样的恶臭。

但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救火的人很快也赶来了,可他们的到来除了送死并没有别的意义。

火焰以他们的身体作为跳板,跃出房屋,在庭院里四散奔逃着,所经之处,全都飞快地明亮起来了。

在火焰的最深处,天泽目送着幸存的那些鲛童一个个跃入井中,游向他们此生从未见过的大海。而后,他独自转身,前往那个最初的地狱。

或许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曲折幽暗的地下隧道被彻底地照亮了。也唯有这一次,雨水与火焰不仅并存,更交相辉映着,朝地底的黑暗发出了挑战。

曾经冰冷腥臭的水牢终于有了热度。腐朽的牢笼被一间一间地打破了。那些漂浮着、蜷缩着的苍白色幽魂,全都获得了自由。

接下去的一幕幕,就像是去年除夕那一夜,明若星与何天巳在水牢废墟的壶天里所看见的那样。

鲛人们与奴役他们的那些“统治者”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最后金红色的火焰随着水流从地下满溢而出,将整座金鱼村完全地吞噬了。

“……”

此情此景,虽然明知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可明若星依旧忍不住要从心底里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

那种仿佛无边无际的愤怒与悲伤,从那个名为天泽的少年瘦小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满溢出来,化作了支撑他的动力。

明若星的手偷偷地摇晃几下,握住了那伽的手。他知道那伽此时的心情,必定比自己的更加复杂。

尽管年龄相差悬殊,但是明若星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肯定,至少少年时期的那伽与天泽有着七成的相似。而这几乎不应该是偶然。

天泽是前朝遗孤,那也就意味着那伽的身上的确流淌着皇室血脉,不过四五百年下来,应该也变得非常稀薄了才是。

他正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到那伽也握了握他的手,紧接着搂住他的肩膀。

他感觉到那伽略显疲惫地依靠了过来,然后抛出了一句话。

“天泽……好像是我的父亲。”

怎么可能?!

明若星下意识地就要反驳,偏偏在这个时候,眼面前的火光逐渐消失了。他发现面前又变幻成为了一个新的场景。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金鱼村成为了一堆焦黑的废墟,放眼望去,唯一的活物便是天泽。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废墟上躺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躺到什么时候。

天地之大,却再没有半个他认识、或是识得他的人。他虽然获得了自由,可活着与死亡之间的界限也消失了,他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直到雨停的第二天,一位恰巧在这附近云游的仙官通过观察云气找了过来。一袭白衣在污浊的灰烬之中显得格外圣洁。

“孩子。”仙官找到了天泽,向他伸出手来,“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随我去殷山吧。”

天泽并没有告诉仙官,是自己亲手将金鱼村变成了眼前这般模样,而仙官也从没有开口过问。他们立刻启程回到了殷山。在那里,仙官正式收天泽为徒,让他安心留在山上修行。

从十一岁到十七岁,天泽成为了全殷山上下最聪颖的弟子。常人需要研习数遍的术法,他一次就能掌握。他话语不多,从不生事;但凡是师父交代去做的事,又总是雷厉风行、毫无二话。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天泽将来能够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仙官之一。

然而却鲜有人知道,殷山上传授的经书圣学、纲理伦常并没有办法解答天泽内心深处的疑惑。

如果这个世界注定要由尊贵的血统来把持,那他那血统高贵的母亲,为什么会沦为污泥之中的玩物;

如果血统尊贵的人应当肩负起庇佑弱者的重责,那又为什么会有金鱼村这样的人间地狱,弱小者被予取予求,丝毫得不到任何怜悯?

十八岁那一年,他带着疑惑离开了殷山。像其他的年轻弟子一样,开始了云游修行的生活。

然而与其他弟子不同。这一走,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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