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票只剩最后一票。
裴廷看见自己盯着盛闻抓在枕头上, 筋骨微微突出的手背上看。
指头肚都是红的。
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失控感, 他想停下来——立刻停下来,不要再延钝一秒, 他连这一秒都根本等不起。但他停不下来的, 他对自我没有任何控制权。
喉结上下一滚。
——做出吞咽动作的这一秒, 裴廷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梦中的他在不自觉地吞咽,还是他本身, 坐在会场、正在听发言人讲话的他本身忍不住向下吞咽。
他看见自己看向盛闻, 盛闻背对着他,被他搡在床上, 屈着手肘撑在床上,衬衫后襟被他撩到腰沟以上, 他看见自己扯开了盛闻的纽扣——实际上也是他的纽扣,那是他的军服,有些粗暴地把衬衫向下拉下来。
衬衫的两只袖子堪堪挂在盛闻肩上,他向下撑着,裴廷看见他向上自然突起的肩胛骨,像两片翼翅,渗着层在微光下发亮的薄汗。
后颈、肩胛、背沟, 每一处,他好像都已经吻过千万遍。
盛闻放松了一只手, 单手撑着,他用这只手向后『摸』——『摸』到裴廷湿漉漉的手指,他拉过裴廷的手, 引着裴廷的手放到他腰胯上,最后不轻不重地捏了下裴廷的手指。
他手指也湿了。
裴廷看见盛闻把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分合了几次——像小孩喜欢在手上挤玩具胶水来拉丝那样。
最后盛闻把拇指搭到唇边,『舔』了『舔』,偏着头笑:“大头领,你好『色』情啊。”
——一刹那,裴廷听见耳蜗中『毛』细血管血『液』躁动的强烈嗡鸣,世界猛然无序的喧嚣起来,如同从极遥远处听见一声声嘶哑的尖叫,而心脏在这混『乱』的噪鸣中,泵血、激烈地搏动。
裴廷有少顷恍惚。
而下一刻,等他抬眼,智能屏显示在他眼前。
他动了动手指,手指顺从地听从神经系统的指挥,点开了一份会议材料。
……这是一张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次会议上的盛闻的照片。
不知道是谁拍的,可能是偷拍的,盛闻敞着到膝盖长的白外褂,坐在人家桌子上,两条长腿搭在另一张桌子上,手臂曲着垫在脑后,手里捧着本难得一见的纸质书。
纸质书封皮上印着书名:《儿童『性』教育大全》。
刚刚的荒谬画面难以遏制地出现在裴执政官脑海。
执政官神情寡淡,但心情并不能算得上好。
他微微低头,调整了座椅的位置,让桌子盖到了他的大腿上方。
在一个公共场合,在会议现场,产生生理反应委实是件让人不太愉快的事。
裴廷心不在焉地又往下翻了一页——这份“会议材料”的下一页还是盛闻的照片。
等裴廷反应过来连着好几页都是盛闻的照片,终于退登了页面,出去看了眼材料来源。
毫不让人意外:材料来源是盛海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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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文当下心情有些复杂。
对他而言,这原本可以是一场顺利的会议,从开始到结束,都不会出岔子——除非有人铁了心地要和他对着干,但能当这个和他“对着干”的人的人选寥寥可数,在场参与会议的众人中,只有两位有这个资格:裴廷和盛海平。
但裴廷没必要『插』手:无论是否立即通过了“新家园计划”,都跟军部利害关系不大。
在场三位执政官,但实际上除非牵扯到联科院的利益,小泽野平鲜少『插』手,一向中立,裴廷同理。而即使退一步讲,如果要让会议上持支持票的占主导,那就需要全场:包括在场的所有高级将领,联科院院士,甚至裴廷、小泽野平和盛海平都统一立场。
这件事发生的概率极小,接近于零。
至于盛海平的威胁『性』——那完全在众人遵循的规则之外。
诺文跟盛海平打了二三十年交道,如果宇宙之外真的有上帝的话——当然神不爱世人,至少不爱还活着的世人目前已经成了世人共识,但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诺文希望上帝早日带盛海平走。
如果上帝带走盛海平,那这可以从侧面证明,神还是爱世人的。
但这些陈年旧事都不是当下的关键,当下的关键是……诺文最先是发现盛海平在敝帚自珍地翻开自己那个叛逆儿子的照片。
这本可以当作一位孤寡商人的自娱自乐,但自从裴执政官也下载了照片,逐张翻看,这组照片就引起了在场与会人员的重视——首先是高级将领们,跟从长官的行动,纷纷开始查看这组照片……于是离得最近的联科院院士们也一头雾水地打开了这组照片,而作为最后的净土,理事会的成员们也并没有挺住多久,没几分钟,诺文就在自己右手边的那个理事会成员的智能屏上看见了一张单人照。
那张照片上的盛闻才八岁,诺文记得,那是盛闻小时候跟他的合照——但是盛海平把他给剪掉了。
诺文:“……”
诺文对发言的理事会成员做手势示意暂停,同时有一种现实荒唐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请大家的注意力回归会议议题本身,不要放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上。”
此言一出,绝大多数人都关闭了下载的照片。
……除了裴廷。
连盛海平都因为把照片看过一遍了的缘故暂时关掉了它,而裴廷却只是把显示着盛闻照片的智能屏放在那里,没有再动。
诺文做手势重新示意发言的理事会成员继续发言。
“我私以为目前最要紧的,人们最关心的,也应该被我们放在紧急度第一位的,首先是新地下城的扩建,而不是新行星的开发。”这位理事会成员的发言其实已经快结束了,毫无疑问,她同样站在诺文的立场上,并正在替诺文做最后的总结。
但比起理事会的大多数男『性』成员,她的语气和神态要温和得多,让人更能从心底接受她的意见:“当然,我并非是在说后者不重要,而是说前者更紧急——我们需要更多的地下城和地上城规模,来容纳那些从其他行星居地逃难迁移到这里的人们,如果我们选择了新行星的开发,可供调用的资源是有限的,我们就相当于放弃了现在正在蒙受不幸的那些人们。”
“这是我的意见——既然我们每一个人都不知道明天将要发生什么,那么我们至少要把今天的事做到最好。”
按照流程——按照理事会原本预定的流程,在这位成员做出最后总结后,由诺文再来引导几句话,就基本进入最后的表决环节了。
这次“新家园计划”的不通过,几乎已经成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
但忽然,一个年轻人猛地站了起来。
他是之前被诺文反驳过的那位行星研究专家,他这次脸『色』依旧涨红,甚至红到了脖子底,但他梗着脖子,看着理事会的成员们,质疑道:“资源是有限的——既然你们都知道资源是有限的,那你们难道不知道如果把资源跟时间都浪费在当下,未来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你们一直在说今天今天今天,如果明天都没有了,那今天还有意义么?你们现在倒是在这里悲天悯人,那我请问你们,二十多年前那次‘大撤离’,因为你们的失误,造成nc15-d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没有撤离,八百多万人!都死在那颗行星上!!——那时候你们的怜悯心又都在哪里?!”
会议场中一片死寂。
在场的太空军少将卡奥尼亚几乎下意识地看了眼裴廷。
——裴廷就是那次“大撤离”的幸存者。
讲话的理事会成员有些尴尬,她看了眼诺文,神『色』也严肃下来:“4540年8月21日——”她精准地说出“大撤离”的那一天……更准确地说,是最后一艘载人军舰驶离行星nc15-d的那一天。
不是所有人都死在这一天,是在这一天,被遗弃在nc15-d上的所有人,都看见了自己的死亡。
“这一天应当被我们全体人类铭记在心,这是我们人类史上最惨痛的教训之一。”
“但是会议现场并没有任何一个人为这次无法弥补过失的过错开脱,”她缓声说,“这次会议的议题和‘大撤离’没有关系,还希望您不要把情绪和仇恨带到这次理『性』讨论里来。”
一群人永远天-衣无缝、无可抨击的论调让年轻人『露』出绝望的神『色』:“我不知道你们在拖延什么,在等什么,你们完全是一帮不负责任的混蛋——你们只顾自己享受当下,却不想想以后的人们的死活,不开发新行星,未来我们还会有第二次‘大撤离’,第三次,第四次,第无数次……直到所有人都死完为止!”
“请您保持冷静。”理事会成员『露』出公式般的微笑:“您现在是不冷静的,看事情也并非出于一个客观公正的立场——未来的事,我们大可交给后人评说。”
年轻人孤身一人站了半晌,最终瘫倒在椅子上。
诺文没有表态,仅用视线逡巡过在场的众人,沉声道:“开始表决。”
裴廷食指轻轻叩下去,点亮了光屏上的发言示意板。他淡淡道:“稍等。”
诺文看向裴廷,笑了笑:“裴将,你还有什么见解么?”
“交由后人评说,”裴廷微微抬眼,“前提是你们还有后人,他们还能活到评点你们的那一天。”
诺文笑道:“裴将倒不必如此悲观。”
裴廷神情淡淡:“一边亲手勒死你的孩子,一边认为你的孩子前程似锦,诺文阁下,这原来叫悲观么?”
裴廷旁边的卡奥尼亚少将肩膀抖了两下。
裴廷鲜少会和诺文发生冲突,尤其是这种会议立场上的正面冲突,几个理事会成员面面相觑,其中亚当斯没忍住站起来,驳道:“裴将军,您的这个比喻并不恰当,我们这次会议并不是讨论是做是不做的问题,讨论的是今天做还是明天做的问题,事有轻重缓急,还有那么多人在受难,难道我们就应该放弃他们每一个人的生命,而去——”
裴廷用左食指抵住右手掌,做出“停”的手势。
他不掺感情地看向亚当斯,灰『色』金属一样的眼像一把刀:“这套说辞留给你们的选民听。”
亚当斯不喜欢裴廷,但并非是出于某种私人过节。
他不喜欢,甚至恐惧裴廷。
而他远远不是个例。
在他眼中,裴廷像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刀,一旦哪个人挡在了他前面,他就会像一台行刑机器一样,刺穿这个人的心脏。
“你们在等死。”裴廷平淡地得出这个结论,“你们所谓的做好今天,不如说你们觉得没有明天。以目前联科院测算的数据来看,人类迟早要灭亡,无非区别是在五百年内,还是一千年内。”
“而耗费大量资源时间,顶着舆论压力去开发一个新行星,也不过是把这个死亡过程延缓有限的一二百年而已。如果把整个人类比作一个人体,这个人体正在慢『性』死亡,等到他脏器都衰竭到再也支撑人体活动的时候,这个人就死掉了,而同理,等到人口锐减到再也支撑不起剩下的人类去寻找新的家园的时候,人类就彻底消亡了。”
“你们是这么想的,所以推诿责任,找各种借口为自己开脱,归根结底,不过是认为人类必然灭亡,不如先让自己活得舒服,享受当下,不考虑以后。”
诺文深吸一口气:“裴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享乐主义在哪个时代都是受到抨击的,没有人在等死,所有人都在为明天努力,求生是生命的本能,裴将,没有任何一条生命是会主动放弃希望,在原地等死的。”
裴廷放松了些,双手搭在桌上,后背微微后仰。他平静道:“你们理事会的成员都有一个通病,讲话像演说一样,只追求逻辑上的无懈可击,不追求实际『性』,把参与会议的别人也当作听你们就职演说的选民——我们和选民的最大区别就是我们和你们是信息对等的,理事会可以用来糊弄普通人的说辞,糊弄不到你们的同僚头上。”
“说什么用处不大,唯一有用的是做了什么。”裴廷十指交叉:“而军人的传统就是宁愿在战争中死去,流血流到最后一滴,也绝不可能因为恐惧而站在原地等死。”
“哪怕是十年,五年,一年,都必须要争取,不撑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希望。”
裴廷锐利地睃过在场的所有人,嗓音沉低:“我支持‘新家园’的通过。我希望大家能合起力来,一起来打这场跟天灾争分夺秒的仗。”
他转向诺文,微微抬手:“我说完了。”
诺文依旧微笑着,但这微笑完全是一张毫无真情实感的假面。
“好的,”他笑道,“但裴将应当知道,我们没有共同的敌人,我们只有共同的目标,是让……”
裴廷轻轻叩着桌面:“我们的敌人是自己。我认为可以开始表决了,大家有自己的想法,这不是竞选大赛,你一言我一语的为自己拉票。”
这次诺文连微笑也不微笑了,他盯着裴廷:“裴将说得对,那大家慎重思考后,就可以开始表决了。”
表决开始。
理事会统一通过十三票反对票。
在场包括裴廷,有十名高级将领,一人弃票,其余九人通过票。
在场联科院院士及相关专家共六名,包括小泽野平有两人弃票,四人通过票。
到此通过票及支持票平票。
只剩最后一票。
——剩盛海平这一票。
这场会议除了会议结果都是不向外公开的,也没有留下任何录像资料,在后来的人们,包括媒体们的想象和编造中,这次会议都是极其惊心动魄的,它被赋予了极其特殊且重要的意义,哪怕这意义并不是开这次会议的本意——可既然它最终的结果仅仅只有一票之差,人们想,这其中必定有惊天骇浪的艰难曲折。
但事实上,盛海平翻着儿子四仰八叉的毕业照,极其随意地投出了这一票。
公元纪4565年6月28日,“新家园计划”以多数票正式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