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确认了身份:童养媳
这是一年到头的节日,家家户户都很忙,忙着准备祭祀的东西。大户人家永远不缺下人,谢公馆也是如此,谢家的仆子鸡鸣时分就起来忙活,贴联子、理后厨、杀鸡鸭鱼禽,如停不下来的陀螺忙得团团转。
如果人手不够,那就从各房抽丁,袁瑞秋不幸就被抽中了。
来分配任务的丫鬟年纪轻,喜他俊俏,又顾忌他半个主人的身份,只给他分了一篮主人家的衣服,娇声道:“五少爷和七少爷要回来了,你把他们的衣服洗了吧,动作要快。”
袁瑞秋寄人篱下,没法拒绝,他带上胰子,往河边走去。
他不知道名贵的衣服应该在洗衣房里清洗,他见平时谢家的仆人都在这里捣衣,便照模照样,蹲在水边,拿着棒子锤,奋力搓洗着衣服。
他手里是一件银灰『色』的西装外套,一套黑『色』制服,还有几件男士长裤,一双发亮的皮鞋,光摆在衣篮里,人人都能推测出这些裤子平时包裹着如何笔直修长的腿。
袁瑞秋还是挺认真的,只是这棒子太重,这个身体细皮嫩肉的,甚少干过活,他使不上力气,敲几下就气喘吁吁。沾水的衣服重,他提起来都困难,更何况拧开,两只细白胳膊在冷水里浸得发红,最后只能原地蹲着休息。
这里是脏污之地,平时甚少有主人家踏足。
但大家却见到了风华绝代的谢夫人和美貌可人的谢小姐,她们穿着时下最时髦的旗袍,披着雪白的皮『毛』,珠宝翡翠点缀其间,更加显得风姿绰约,与这里格格不入。
一时间下人们都有些受宠若惊,干活都卖力了几分。就管事知道怎么回事,自打那小袁少爷落水以后,夫人天天都要来对方面前耀武扬威,或者说敲打一番。
跟在母亲身后的谢语玲不太认同母亲的作为,在心『性』柔软的她看来,不管曾经袁家和母亲有多大仇恨,过去声势烜赫的袁家到底没落了,袁瑞秋早就一无所有了,还是个心智残缺的傻子。上辈子的恩怨早已了结,他们作为胜利者,对落败者何不宽容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么?但母亲素来强势,且重男轻女,纵使她有心进言,但她还未出嫁,嫁妆都掌握在母亲手里,她不敢忤逆,只能同情地瞥了袁瑞秋一眼。
谢夫人走进来,一眼就看到袁瑞秋一手举着一件黑『色』制服,一手拿着小梳子在刷,那制服胸口纹了几个大字“仁德中学”,是她小儿子的校服!
她脸『色』登时大变,呵斥道:“傻子,谁让你来这里洗衣服了,你给我放下!”
女子的嗓音尖锐,如晴空一道惊雷,大家都看着那洗衣服的少年,像是被突然响起的厉声吓住了,他身子一抖,手一松,那衣服没有落进盆子里,反而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很快就被河流水冲走了。
谢夫人脸『色』更加难看了,上了年纪但保养极好的面庞染上寒霜,她气得捂住心口,指着眼神『迷』惘、举止无措的小傻子骂了半小时,话里话外就是在指责他是故意的!
面对这突发事件,傻子就是傻子,根本不敢还嘴,也不会还嘴,他衣衫单薄,寒风吹得他脸庞红红的,一双眼睛泛起水光湿漉漉的,看着楚楚可怜还透着几分呆劲,但也不算完全的呆,因为他肩膀一缩,“嗖”地一下躲到了仆人惊蛰背后,一边掉眼泪珠子,一边把自己的泪水往人家衣袖上蹭。
让惊蛰兀自面对夫人的怒火,这下更把大家伙儿搞尴尬了。
惊蛰这个仆人,年龄不大,识得几个字,平日里一身长褂,举手投足都透着文化人的书卷气。夫人把他指派给小傻子,伺候对方的饮食起居。虽然他听夫人的命令,但此时傻子依赖他,向他求救,他也不可能把人撇到一边,这就是有两个主人不好的地方。当这两个主人发生冲突时,他就相当于处在夹缝中,势必要做出选择。
果不其然,他从袖子中掏出一方帕子,仔细擦了擦小傻子的脸,直到恢复白净才收手。但小傻子还是怕,一双乌黑的眼肿如核桃,如三岁稚童般怯怯地躲在人背后,看着疾言厉『色』的夫人。
他的弱势难免给所有人落下一个印象:与一个落水后才开始恢复神智的傻子计较,夫人未免太过咄咄『逼』人。连她的女儿谢语玲也这样认为,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妈,五哥和七弟要回来了,你不是还要跟他们说说话么,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走吧。”
谢夫人哼了口气,她虽是后宅女人,但她见识不小,她不得不怀疑这傻子变聪明了,他懂得如何用微小的举动瞬间激怒她。
临走时,她神『色』淡淡,给了对方一个意味深长、颇具威慑力的眼神。可惜那傻子从头到尾低着脑袋,只给人瞧见一个无辜乖巧的发旋,让她更加气极。
她走后,惊蛰识趣地跟上。
*
后厨,忙碌还在继续。
惊蛰轻执一双木筷,夹起一片白煮肉,沾了沾旁边的酱碟,正准备递到嘴边试味。这时候,他背后钻出一个人,看上去既乖巧又安静,黑莹莹的眼珠子盯着那块肉,眼神分外灵动,哪里像个傻子。
明白对方的暗示,惊蛰眼神冷冷,筷子一转,把肉递到对方嘴边。对方果然给了个灿烂的笑容,一口吃掉,给出自己的评价:“咸了。”
惊蛰没理会他,袁瑞秋也知道他不高兴,拉着他的手,心疼又劝哄地道:“你又受太太气啦?”
谁都知道,这纯属明知故问。
袁瑞秋也知道,但他不能承认自己是有意为之,只好用柔软的手指,刮刮蹭蹭他的手心,像小动物一般表示亲昵,嘴上则用许诺的口气继续哄道:“你且再忍忍,等我几年,几年后除了我就没人能给你气受了。”
他虽小小年纪,但仿佛天赋异禀一般,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也不知道惊蛰信他鬼话没有,对方只是任他抓着手,不甩开也不回应。不过凭对方那般聪慧,信的也许不是这种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承诺戏言,而是袁瑞秋手里拿捏的那张卖身契。
早在几年前人口买卖便被废除了,但是民间还是延续旧社会那套,穷苦人家为了几袋粮食、几块银元就签字画押,把儿女卖进大户人家为奴,卖进八大胡同为『妓』的人家依然屡见不鲜。这种卖身契还动辄二三十年起步。
他的卖身契在袁瑞秋手里,他只能听话,帮对方隐瞒。而且他近几日在外面赚外快的事情貌似被夫人发现了,夫人对他的信任度直线降低,除了袁瑞秋,他也没得选。
但他又不能完全信任这个一无所有的小主人,对方名义上是谢家的童养媳,自由和地位比他还不如,于是他每天都会花两三个时辰的时间,从对方身边离开,去码头做一份兼职,不然当夫人不给他发工钱后,袁瑞秋拿什么养他?
袁瑞秋才不会说什么“我偷黄包车养你”这种话,他巴不得惊蛰去码头挣第二份工钱长长见识,顺便每天带几份报纸回来。而且他明白,惊蛰这种聪明低调有野心的人,对方想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是不会甘愿一辈子做家仆的,更不会做区区二十四节气之一。
如果几年后,袁瑞秋给不了对方所许诺的东西,就算一纸卖身契在手,他也困不住这思想半只脚已经踏出旧社会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对主仆只是暂时被绑在一起罢了。
*
“五少爷回来了!”
随着一声通报,家中女眷们的热情似乎也被唤醒了,一群在麻将桌旁的、身穿旗袍的年轻女人们抬头,娇艳的脸庞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甜蜜的笑容。哪怕她们的身份,名义上是谢五的庶母姨娘。
谢金燕迈入家门,丫鬟小蝶立刻就迎了上来,接过对方的西装外套,温柔地道:“五爷今天回来得可真晚,饿了吧,小蝶去给您热饭吧?您在外面忙来忙去,到点了不吃饭可不行。”
她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她是丫鬟出身,只要等五爷批命破了后,愿意收了她,她哪怕做不了正房太太,也可以做五爷的姨娘,未来衣食无忧。
谢金燕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在闲聊了几句后,状似随口一句问,“瑞秋呢?”
小蝶笑,在他面前抹黑道:“少爷,您不知道,袁瑞秋那傻子今天又被夫人责骂了,因为他笨手笨脚的,说是洗衣服,却把您西服洗坏了,还把七少爷的校服给洗掉了,被河水冲走了,七爷明天上学可没校服穿了。您那件西服也不能穿了,管家还在补救呢,但我看悬,那么名贵的料子是救不回来了,这傻子真是蠢死了,压根不会做事。”
仿佛对方被夫人责骂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清脆的女声咯咯咯直笑。
“果然是他的作风。”谢金燕勾唇一笑,似毫不意外。
“对啊,他做错事,把您的衣服都洗坏了,夫人仁慈,单单罚他不能吃晚饭。”小蝶撅起嘴,穷苦出身的她觉得这处罚太轻了,饿一顿肚子算什么,就该把这种人赶出去。
谢金燕并不在意一件衣服的事,知道某人晚上大约要饿肚子后,他指了指桌上一个纸包:“我去见夫人,你把这个东西送去后院。”
小蝶拿起那纸包,发现是一包点心,轻轻触碰可以发现那温度还是热的,包东西的纸带有合喜堂的字样,那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包括洋人都喜欢的奉城老字号点心铺,下人们根本吃不起。
后院靠近小门,是下人住的地方,谢金燕怎么会好端端的送一包合喜堂的点心去下人处。这是想送给谁,就算少爷没指名道姓,丫鬟小蝶也心知肚明,也因此,她脸『色』不悦,心中充满了嫉妒。
她知道,对少爷来说,比起身边从小伺候的丫头,占据着童养媳这种身份的人是不同的,但这十多年来,也没最近表现得那般明显『露』骨。
从那傻子落水后,对了个嘴后,一切都变了。
那西医说的什么人工呼吸急救法,她是不懂,但她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若当时落水的是她,大少爷哪怕事后不娶她,也得对她负责,也因此,她对那傻子更加嫉恨。
她是家生子,父亲是个管事,早从几年前开始,一些要送到对方那里的生活用度就被她时不时的昧下,春天扣点米粮针线,夏天扣几把扇子,秋天扣双鞋,冬天再扣点棉絮,这些从未暴『露』过,反正那个傻子也不知道,没法告他一状,更别说这种只有天知地知,少爷和她知的小东西了。
她野心勃勃想做姨娘,五爷还让她送点心过去,她会送才有鬼了。合喜堂的点心,她正好还没吃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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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房处。
屋子小,除了一张床和桌子外,腾挪不开。这里没有淋浴设备,袁瑞秋想洗头,也只能搬一个凳子和一盆热水到庭院。
他低着头洗,慢吞吞地『揉』搓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发,一边『揉』头发一边拿瓢子倒水,是真的麻烦。哪怕脖颈处塞了『毛』巾,他还是湿了一大片。
听到脚步声,他有些高兴,不敢睁眼,小手迫不及待地招道:“惊蛰,快来帮我洗头,泡泡要进眼睛啦!”
袁瑞秋喊完,那脚步一顿,他没得到回应,刚奇怪,结果那脚步似乎踌躇了几下后,还是靠了过来。
在他面前蹲下,一双手『插』进他湿软的发间,动作小心翼翼,似乎不敢用力。
当那柔软不带茧子的手指甫一触碰头皮时,哪怕不能睁眼,袁瑞秋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不是惊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