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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春花谢时 35滚。

(三十四)

遮天蔽日的无间海。

慕子翎站在谷口,踉踉跄跄往时间荒丘走去。然而在堕神阙与时间荒丘之间, 却有一层淡淡的屏障, 令他好似鬼打墙一般, 永远也走不过这咫尺的距离。

“......为什么?”

慕子翎容『色』苍白而疲倦, 望着这踏进就能前往往世的时间荒丘, 低声喃喃:“我这样的人, 连无间海也不配入么?”

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雪白的,从前长及腰间的乌发现在看上去如同覆盖了一层苍雪。

系在发间的一根红绳越发显得瞩目鲜红。

......只是从前衬着黑发时,显出的是一种艳丽与张扬,现今隐于皓首,只剩难以言说的悲然与空寂。

“时间荒丘是阳寿已尽之人才能踏入的地方。”

朦朦胧胧的细雨中, 有一人撑伞而来。青年一身黑衣, 脚下是薄底软面的靴子, 鞋面上是焰『色』青蓝的鬼火。

“十六天后再来罢。”

他微微扬了下颌,望着慕子翎, 说道:“那时我会亲自去忘川渡你。”

慕子翎垂眼, 无意间瞥到青年拇指上始终暗淡的漆黑冷戒, 此时却竟然流转着微微的光华。

青年笑起来, 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左手,示意道:

“它活了,是么?......我等了一千年啊,才终于等来一个舍身渡魔的慕子翎......!”

“多谢你。”

青年凝视着头发苍白如雪的白袍人,脸上始终恣意风流的神『色』微微收敛了, 低低地哑声说:

“人之贪婪,即便是我,竟也没有料到。千年前种下的因果,直至今日才终于有个了断。”

慕子翎未答话,隔在他们二人之间忘川水面上,此时却飘来了盏盏写着字的莲灯。

“有人在念你。”

青年见状,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却是一种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喟然的神『色』:“这一世,你们的姻缘太薄。”

慕子翎的神『色』却是全然漠然的,他甚至一眼都没有看向那莲灯:

“一场妄念,一场镜花水月的红尘劫罢了。”

青年没有再说话,一切却如同浸入水中的墨彩般,蓦然全部往后变淡褪去,只剩下空空杳远的回音:

“......参商相错几余载,佳期等闲十六天。”

......

秦绎找遍了整个赤枫关,才根据一路上的血迹与尸身寻到堕神阙。

然而那个时候堕神阙已然变成了一片废墟。

当秦绎看见静静躺在一片碎石瓦砾之上的人影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慕子翎的头发全变白了,白袍浸血,双目紧阖,呈现出一种从所未有的虚弱神态。

“......慕子翎,慕子翎。”

秦绎哑声唤他。

一路奔波过来,秦绎铠甲还未退。头发也凌『乱』四散,但他看到慕子翎的那一刻,整个心脏都快要跳得从腔子里蹦出来——

既感到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又有种悬而不绝的紧张,不知道慕子翎现在昏『迷』是什么情况。

秦绎不敢动他,慕子翎的全身都是血迹,尤其是双手掌心,留下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

“拿担架来。”

秦绎深吸一口气,尽管双手仍微微发颤,却竭力强迫自己平静。

仆从来得急,只来得及临时搭了一个极其简陋的担架。

秦绎在一旁看着,见他们将简易担架放到一边,然后两人一人捉住慕子翎的肩膀,一人抬起慕子翎的脚,就要往担架上放的时候,才总算站不住了——

“松开。”

他神『色』疲惫地走上前去,支使开两个仆从,同时一边脱下自己的铠甲——

他怕一会儿会硌到慕子翎。

秦绎小心翼翼搂住慕子翎,双手穿过他的膝弯和颈后,缓缓使力将他托起。

是你么?

当初与孤初遇的少年。

动作间,秦绎注视着慕子翎的面容。他苍白得就像一捧初雪,犹如随时会化在秦绎手上。

但是你如何会变成这样,血腥残酷,病态骄矜至如此地步?

秦绎喉结不住颤抖,他注视着慕子翎,注视着他凹陷的眼窝,笔挺的鼻梁,和薄却毫无血『色』的唇。

良久,秦绎不自禁微微低下了头,想碰一碰慕子翎的眼睛,用鼻尖和唇轻触慕子翎的五官。好通过这种来方式确认他的存在——

但没想到的是,就在秦绎即将低头的瞬间,慕子翎也在他怀中不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冷,只是此刻除了冷然,还多了几分重伤时的虚弱和气力不支。

慕子翎飞快地看了秦绎一眼,而后就犹如异常疲惫一般,又很快闭上了眼。

“你在叫我么?”

秦绎看着他无声颤动的唇,心中微微一动,几乎有些着急地将耳朵贴到了慕子翎唇边,去听他在说些什么。

然而慕子翎却在感受到一团热意靠近到自己身侧时,非常微弱、却异常坚决地推了他一下——

秦绎一僵,但还没来得及反应,慕子翎就已经又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低低说:

“滚开。”

再接着,就是在僵住的秦绎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慕子翎濒死地挣扎着从他怀里挣脱了出去,闷哼一声摔在地上——

但慕子翎非但没感觉到疼,却反而还轻笑了一下。

他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就这么在所有人面前,对秦绎喃喃说:

“离我远一些......你不配。”

..........

那天秦绎的脸『色』看起来极差。

不仅因为他被推开了,还因为推开他的那个人是慕子翎。

所有人都看到他是怎样小心翼翼去靠近慕子翎,捧起慕子翎,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推开。

但是怎么可能呢?

秦绎从未想过在自己千辛万苦找到他的凤凰儿之后,得到的会是拒绝。

秦绎站在原地静了半秒,而后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要紧。

他对自己说,他们之间错过了太多,有过太多的误会......慕子翎此刻记恨他,都是正常的。

但是他们还有时间,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秦绎超身侧的侍卫使了个眼『色』,眼眶微微发红,但是十分压抑地克制住了,只哑声说:

“抱他起来。”

慕子翎摔在地上,很快就又失去了意识。

侍卫得令,伸手去抱,秦绎静默看着,却看到侍卫笨拙的动作时,蓦然忍无可忍地爆发一声怒吼:

“你压着他头发了!”

侍卫吓得一哆嗦,秦绎吼完,周遭一片寂静。

秦绎双目发红,像一头暴怒又找不到发泄口的狮子。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毫无缘由的怒气和焦躁从何而来。

半晌,秦绎走到慕子翎身边,手指微微发颤。他想替慕子翎把压住的头发理一理,却又想起方才他嘶哑的那声“滚开。”

挣扎片刻,秦绎还是用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小心翼翼,又带着点害怕被推开的忐忑。

他看着慕子翎被别人抱着离开的背影,秦绎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脸上是一种疲惫而落寞的神『色』。

慕子翎昏『迷』了一天半才醒来,秦绎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卧榻上。

只不过给慕子翎盖被子时,秦绎突然看见了慕子翎脚踝上磨烂的一层皮肉——

还是不久前他囚-禁慕子翎时留下的。

秦绎呼吸微微顿了一下,极轻地把被子笼在慕子翎的腿上,然后沉默不语地出去了。

慕子翎醒来时,秦绎正静静守在他床边。

“你的心上人呢?”

两人相顾无言,倒是慕子翎先咧嘴笑了一下,像看一个早已知道结果的笑话一般,冷嘲问:“你找着慕怀安了么?”

然而秦绎却意外的平静,他只注视着慕子翎,轻声问:“是不是你。”

“——当初在江州与我相遇的,是不是你?”

慕子翎眼中浮起一种轻蔑的神『色』,答道:“是。”

“怎么,你要后悔当初救我了么?”

“......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那些食魂小蛇咬散慕怀安的魂魄,你就再也不可能拼回来。”

慕子翎面带挑衅地看着秦绎,想从他的神『色』中找出一丝哀痛懊悔的意思,但却奇异地没有成功。

秦绎的神『色』是一种悬刀终于落下了的惨然,透着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绝望和无措。

良久,他抬起头,望着斜上方的虚无空气,极轻地“哈”的轻笑了一声。

“世事无常......”

他眼眶发红,像在忍住什么哽咽的低音,反复抬头眨着眼,又哑声笑着喃喃:“世事无常......!”

“难怪我觉得你那样熟悉......”

他注视着慕子翎:“你的一举手一投足,分明不是他,却和他那么像......原来,弄错的人一直是我......!”

可笑少年时许下的誓言,继承王位时对着父王棺椁在心中默念过的训诫,所谓的“一生只爱一个人”........

可是到头来,伤他所爱之人最深的,竟然还是他自己!

那一刻秦绎只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悲哀和无力,来自不可捉『摸』的命运和偏要戏耍他的人间。

慕子翎看着这个在黑暗中蓦然像被什么无形的打击击中的少年君王,竟意外的平静。

良久,只等到秦绎终于从那打击中缓缓回过神来时,他才慢慢将目光温和地放到慕子翎身上。

秦绎整理好思路,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慕子翎说:

“......凤凰儿,孤,终于找到你了。”

“我......有一桩事,要同你讲。”

慕子翎满头白发,他早已在这场磋磨中耗尽了对秦绎的全部热情,剩下的只剩下疲倦和心灰意冷。

但是,尽管如此,在静默的长夜里听秦绎略带着隐忍的声线,将那些误会和难以想象的阴差阳错一点一点讲出来时,慕子翎还是蓦然静住了好久。

“你听清楚了吗?”

秦绎的声线已经微微颤抖,讲到最后,他几乎无颜再继续讲下去:“凤凰儿,对不起,孤做错了事......但孤没有想到会如此。孤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就那样的喜欢你啊......”

然而慕子翎听了他的话,竟全身都轻颤起来,而后爆发出一阵根本压抑不住的大笑——

他笑得不住哆嗦,眼泪都控制不住淌出来。

慕子翎感觉好像听了一场荒谬至极的笑话,不知是该笑他自己,还是笑这无常诡变的世事。

“一念之差......”

他笑着哽咽道:“一念之差!!当初若我没有当那枚玉佩,若我没有嘴馋要吃那两个从未见过的糖串......我就不会这样期待又毫无指望地等这么多年......!”

“秦绎......”

他说:“......秦绎啊秦绎!!”

秦绎看着他泪水淌了满脸,抽噎得全身都在哆嗦,想他求而不得那么久的东西,原来从一开始,就本应握在他的手中。

“别哭了......”

秦绎好像一个做错了事,不知再该如何是好的孩子。

他看见慕子翎身下的白发都被眼泪沾到了一起,便轻轻凑到慕子翎颊边,想用衣袖给他擦一擦泪水。

“那你呢。”

然而慕子翎躲开了,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地看着他,轻声问:“你喜欢的是谁呢?”

“我么?”

慕子翎迎着秦绎的目光,笑了一下,不明意味的,说:“你喜欢的,是你记忆中的我,还是慕怀安假扮的我?”

秦绎被问住了,怔怔看着慕子翎:“你就是你,难不成还分很多个你么?”

“那为何我从前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从来没有感觉出喜欢我?”

“......”

秦绎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有的,他想说,我在数个瞬间从你的脸上看到了当初初逢时那小少年的影子,只是......

“我喜欢你。”

秦绎说:“我一直都喜欢的是你。我会把从前亏欠过你的,委屈过你的,全部都一一补给你——我带你去看浣湖江的.......”

“但是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然而慕子翎打断他,有些悲悯地注视着他,漠然说:“我等了你太久,秦绎,我倦了。不想再见到你。”

他扭头看着已经完全僵住了的秦绎,却还是将要说的话全部说完:

“秦绎,我现在很看不起当初喜欢过你的我自己。”

秦绎坐在那里,静静听着这句话,在刹那间,他好似失聪了,耳边只剩下嗡嗡直响的幻音。

他手脚僵硬,心脏处传来绵绵密密的疼,许久秦绎才反应过来:

他那是被无尽的绝望与无措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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