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花谢时 01瓜子脸,朱红泪痣,漆
(一)
这是三百年前,怀安十年。
中陆四分五裂,出现了许多小的诸侯国。诸侯国国主们自立为王,为扩张领土打得热火朝天。
其中最为强盛的,是梁成。
九月,梁成王都。
市集上,人来人往,从王城的外墙门到王宫的永祥门之间开出了一条道,道路两边挤满了人。
梁成人都知道,今天是他们军队打了胜仗,将要班师回朝之日。
按道理讲,这如何都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之事,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围观的群众中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
像有点畏惧,又有点担忧,除此之外,还夹杂着些不可言喻的愤怒。
正午的太阳很毒,晒得人火辣辣的。
百姓们围在夹道边,足足等了两三个时辰。汗珠一颗接一颗地从他们脑门上淌下来,约莫接近正午的时候,才听城外传来士兵的高声禀报:“慕公子归朝了——!”
霎时间,被晒得东倒西歪的人群立刻一顿,重新打起精神来,连窸窸窣窣的牢『骚』声也全部消失,人人噤声。
挤着上千百姓的街道上,竟连一根针落下来都听得见。
有挑着扁担的男人站在后排,太阳晒得他额头上满是热汗,豆大的汗珠挂在他的浓眉上,眼看就要滚进眼睛里,他却连抬手擦一下也不敢;抱着小孩的『妇』人则紧紧抿着唇,生怕小孩突然哭闹,以无声的眼神盯着孩子。
“哒。哒。哒。”
寂静的长街上,蓦然传来闲散的马蹄声。
这马蹄声不紧不慢,走得仿佛闲庭散步,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散漫气。
不像训练有素班师回朝的军队,反倒像哪家达官显贵的公子哥儿昨夜宿在了烟花巷里,今天才酥软了骨头懒洋洋往家里走。
百姓皆尽屏息,连喘口气也不敢,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生怕引来了那人的注意。
只这样无声地,低着头,又小心翼翼拼命用眼睛的余光朝慕子翎身后瞥。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沉不住气,没忍住悄悄抬起了头,却见慕子翎正巧从她面前经过——
漆黑及腰的黑发,白得如雪的衣袂,苍白的手指正握着缰绳,在消瘦伶仃的手腕上缠着一圈朱红的发绳。
小姑娘似是怔了一下,未想到一个翩翩公子的手腕上会系这样一条艳丽的红绳,禁不住又看了一眼。
然而这次还未等她回过神来,那朱红的“发绳”兀地动了——
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睁了开来,“嘶”地朝小姑娘吐出长长的信子!
“——啊!”
——那哪里是一条艳丽的红绳,缠在慕子翎腕间的,分明是一尾冰冷朱红的蛇!
小姑娘被吓得倒退数步,跌倒在地上。
周围人下意识让出一片空地,她盯着慕子翎的手腕,还犹自在微微发抖。
这下,慕子翎彻底注意到她了。
小姑娘脸『色』雪白,浑身抖得犹如筛糠。她直直看着慕子翎:“公子……”
瓜子脸,朱红泪痣,漆黑眼瞳。
她盯着眼前的白衣男子,这个曾经在街头巷尾,被无数人作为谈资笑料的王室“凤凰儿”。
他还未束冠,如墨的长发只以一根细细的红绳系着,肤『色』雪白,却气质冰冷得像一块寒玉。
只有一点,他果真如传闻中一样的姿颜殊丽,绝异众人!
“……公子,我只是想看看我阿哥回来没有,绝无冲撞公子之意!”
传闻中,慕子翎病态敏感,最讨厌旁人因为他的容『色』就盯着他看,不高兴时,谁盯着他看一眼,他就直接剜出别人的一颗眼珠子。
少女重重在地上磕下一声,哽咽道:
“他是随您一起出征去的,上回归朝没有他,我想看看他这次回来没有……”
慕子翎微微垂头,看着地上埋首发抖的少女。良久,似乎是见女孩抖得实在厉害,他才转过眼去,以一种冰冷,毫无波澜的语气道:“他死了。”
他的声音有点凉,带着种清冷的意味,令人想起山涧的泉水冲刷过石子。
发音也十分标准雅致,不像传闻中的异族人那样带有口音。
“所有人都死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而后,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有些微窸窸窣窣的『骚』『乱』。
不久前,梁京西南境内出动『乱』,慕子翎携两万大军前往平息。
然而他出发后不到数月,就让副将领着一万五千人回到了梁京,只留下不到五千人继续向前。
靠着这区区五千人,他大败了三万叛『乱』军,且未要一分一毫的军饷补给!
这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传遍了诸国,渐渐便有传言说,慕子翎会邪术。
今日顶着烈日等慕子翎归朝的王城百姓,自然也不是为了迎接这王族的禁=脔凯旋班师,而是那被留下来的四千士兵的亲人,在翘首以盼父兄归家。
“死了?”
少女不可置信喃喃,抬头向慕子翎身后望去。只见他身后空空『荡』『荡』,一人也无,甚至连近侍随从都没有半个——
果真是“所有人都死了”!
“……怎么会?”
少女失神望着他,说不出话,人群中却立刻跳出了另一个粗麻布衣的男人,指着慕子翎:“是你……是你杀了他们!”
他手指不住颤抖,仿佛已经气急:“你这个祸国媚上的妖佞,是你用邪术杀了他们!”
慕子翎蹙眉,转头朝他看过去,男人还在大骂:
“我早听人说了,你们苗疆人会做降头,驱小鬼!你将我的三个弟弟都炼成了鬼兵,他们都托梦告诉我了!”
街上百姓胆颤心惊地看着这一幕,倘若还有些理智,万没有人敢这样指着慕子翎的脸破口恶骂,除非是不要命了!
慕子翎是云燕王子,苗疆异族。
梁成吞并云燕国时,梁成帝秦绎在慕子翎的承冕大典上将他掳回梁成,囚进了深宫里。
从高高在上血统高贵的王子,到帝王深宫里的玩宠,以及关于慕子翎嗜杀病态的传闻,令他几乎成为街头巷尾所有茶楼里的谈资。
人们在感到敬畏惧怕之余,还多多少少存着些禁忌的旖旎之思。
“你这不知廉耻的蛮族,嗜血嗜杀的妖、妖……”
男人仿佛豁出去了,骂声一下不停。然而正当他骂到声音最大时,突然脸变得青紫,犹如被人扼住了咽喉,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一尾赤『色』的小蛇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盘上了他的脖颈,冰凉的蛇身摩擦着皮肤,蛇头微微抬起,竖长的蛇瞳正和他对了个正着!
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尖叫,慕子翎冷眼看着,骑在马上,竟然微微笑了一下——而后便极轻声地对腕上朱蛇道:
“阿朱,吃了他。”
蛇王阿朱发出声“嘶”的指令,缠着那男人的小蛇立刻吐出信子,张开裹着尖牙的口!
“慕公子!”
在慕子翎身前为他开道的一个侍卫不自主出声,翻身下马朝慕子翎跪下,抱拳道:
“慕公子,王上有令,此月全城内不得见血,还请慕公子格外开恩!”
“不得见血?”
慕子翎微微偏头,握着缰绳,马蹄悠悠踢踏了两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侍卫,漫不经心问:“为什么呢?”
“这……”
侍卫额头沁出冷汗,不敢不答,又不敢直接作答,良久后,才格外艰难道:“王上说……有一位故人的忌日快到了,所、所以全城忌杀,为故人积功德……”
话已说到这份上,慕子翎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道理。
“……故人,积功德。”
他垂眼,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蓦然一笑,而后抬头以一种更为严厉的语气命令道:“阿朱,吃了他!”
赤蛇快如闪电,一口咬向男人双眼,男人惊叫嚎啕,侍卫着急大喊:
“慕公子!”
慕子翎冷笑:什么故人,什么积功德,秦绎是在为哪位“故人”积功德,他还能不知道么?
两年前在这个时候亡故的,除了他的兄长慕怀安还能有谁!?
而慕怀安,正是慕子翎手刃的!
“在他活着的时候我都能要他的命,岂还有在他死后为他积功德的道理?”
慕子翎笑道:“他不配!”
男人被赤蛇咬中眼珠,痛得满地打滚,慕子翎冷冷睨着,却寒声道:
“吃干净,让他死。”
血淌出来,流在大街上。围观人群都被吓得不住发抖,一阵阵恶寒随着男人抽搐的身体爬上脊椎。
慕子翎骑着马,就这样踏着男人的血,走进了王宫里。
……
夜半,承烨殿。
慕子翎平『乱』归朝,秦绎却根本没见他。
他只让宫人来带慕子翎回宫,又派人来做了些简单的兵部交接手续,便没了。
接风洗尘的庆功宴没有,凯旋而归的嘉奖也没有,承烨殿内光影晦暗,炭火都烧完了,数月前离开时放在桌上的冷茶依然在那里。
一如往日的冷清冰冷,无人挂心。
慕子翎觉得秦绎八成是还不知道他回来第一天,就破了他“一月内不见血光”的令这事,否则如果知道,他大概早就过来兴师问罪,又用什么花样来折磨他了。
但那又何妨呢?
慕子翎想,他与秦绎是什么关系,他在秦绎心中能值几分分量,他早就再清楚不过。没什么期待的事,也就不会真正伤到他。
承烨殿里一个宫人都没有,慕子翎点了一盏小灯,自己打水洗沐完,换上身干净袍子,独自『摸』索着去睡了。
只是没睡多久,果然就被一名宫人叫醒,那太监掐尖了嗓子道:
“慕公子,王上宣您去尔乐宫一趟。”
慕子翎早有预料,毫不意外地一笑,将衣物重新穿好,随宫人往尔乐宫去。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里面传来声冷淡、低沉的声音,带着种生来便高高在上的威仪,寒声道: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