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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花谢时 03手长在我身上,我看谁

(三)

慕子翎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他微微动了动手指头,只觉身上仿佛散了架般的痛,左手已经毫无知觉了,阿朱还缠在他床头撒娇。

“去。”

慕子翎呻/『吟』了一声,漠然将阿朱赶了下去,慢慢爬起来给自己正骨。

他不记得昨晚是什么昏过去的,但八成是秦绎玩完又嫌他碍事,让宫人将他送回了承烨殿。

宫人势利,惯会看人眼『色』,见秦绎对慕子翎也不过如此态度,伺候慕子翎的时候就仿佛对待一具尸首,『乱』糟糟往榻上一扔了事。

“饿了?”

慕子翎瞥过朱蛇一眼,下床,有些踉跄地走到桌边,拿起搁在桌上的一个葫芦形玻璃容器。

容器里有几块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白骨,还有几颗鹌鹑蛋。

慕子翎将容器靠近阿朱,阿朱立刻爬进去,懒洋洋地卷着白骨,将那几颗鹌鹑蛋吞噬殆尽。

慕子翎让它自己在玻璃器中玩了一会儿,走到屏风后梳洗。

“公子在么?”

慕子翎还未来得及洗漱完,一个宫人就推门进来,手中抱着一叠宣纸:“王上有令,近日他朝中事务繁忙,无暇处置您昨日在王城内犯了杀忌的事,让您在处罚下来前,禁足在宫内,每日手抄佛经为怀安公子积福。”

慕子翎手里拿着巾帕,脸上的水滴还未完全擦干。

闻声他转过头来,并未生气,竟然还微微一笑:“抄佛经?”

“——王上别是被我气昏了头了,我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给慕怀安积福。即便是我抄了,这福分他还指不定敢要呢——就不怕被我这样的龌龊之人脏了轮回的路?”

小宫女一惊,便见慕子翎又转回了头去,冷淡地道:“拿回去。我不会抄的。”

可是他背对着小宫女的身影,从脖颈至肩线,再至腰封,都在这晦涩的光影下令人感到种说不出的旖旎。

尤其是方才他微微撇过脸,挑着眼角说话的时候,小宫女看见了慕子翎眼下那颗仿佛盈盈欲泣的朱痣——那一瞬间,小宫女没由来地一顿,只觉自己仿佛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妖『色』动人。

……难怪王上如此恨他,却又狠不下手杀他为怀安公子报仇。

小宫女直愣愣想,这个人,他的蛇与他的容貌,果真称得起云燕祸水四字。

……

午时过后,秦绎还未下朝。

梁京的西南部从前是云燕境内,秦绎为慕怀安灭云燕后,云燕国就变成了梁成的云燕郡。

此番叛『乱』,也是曾经云燕的遗族不肯归顺,想要复国,才不得不派出慕子翎去平定。

秦绎一向心狠手辣,初登位时一手铁血政策镇得梁成边境至今未有过叛『乱』。

然而现在云燕遗族们干出犯上作『乱』这种重罪,秦绎竟还是因为慕怀安的缘故,没有直接将他们处死。

慕子翎左右也是闲着无事,用过饭后就带上阿朱,一块去外头看热闹了。

——至于秦绎的禁足令,在他眼里等于废纸。

这些王室遗族都是曾经高高在上,义正言辞地建议过云燕王将慕子翎处死的重臣,此番地位倒换,慕子翎自然就忍不住恶劣地想要去旁观一番,看看最终被魔鬼诅咒的是谁。

晌午日头正盛。

没走两步,热汗就湿透重衣。

慕子翎站在檐下,云燕王室们跪在庭中。

他们大概已经在日头下跪了整个上午,又被从西南押送回京,经历连日车马劳顿,此刻跪的时间太久,气力就颇有些不支,头颅摇晃着几乎要栽下去。

慕子翎面无表情,神『色』漠然地站在阴影下,一一辨认着这些宗师亲缘。

不知为什么,他一身白衣,站在阴影下的时候,就看上去就有一种莫名的冰冷之感。

即便已经沦落到如此境地,只见那些被反绑着双手的云燕遗族们竟还神志不清地念叨着什么,似乎在向他们侍奉的神请求,恳求神赐予他们一线生机。

慕子翎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慕蒙从早上到现在,约莫已经跪了三四个时辰。

朦胧晃动的视线中,倏然有一抹赤红的影子游到面前。慕蒙略微一惊,睁开眼来,眼珠转动着朝上看去——

然而入眼的,却是一个白『色』的身影。

“蒙长老,好久不见。”

慕子翎左手缠蛇,微笑着站在慕蒙面前,虽眉眼淡漠,神『色』似笑非笑,一开口却满是嘲弄之意。

慕蒙的模样异常狼狈,因为长久的曝晒,使得他的唇都干裂了开来。

“……慕子翎……”

他艰难开口,却酝酿数秒,猛地朝慕子翎咬牙啐了一口:“……你这云燕的叛徒!”

“……叛徒。”

慕子翎淡淡一笑,咀嚼着这个词,而后却十分不以为意道:“叛徒……是要背弃了自己从前的信仰与立场,才称得上是叛徒。但云燕于我,从未能称得上是这些,又怎么能说我是叛徒呢?”

“倘若不是你——”

慕蒙瞪着他,嘶声怒道:“倘若不是你背叛云燕,梁成的军队根本拿我们没有办法!!”

在半年前,云燕王室遗族复国生变,又依据他们熟悉的西南一带地势地貌,蓄养了大量毒蝎毒蟒,梁成的军队根本拿他们没有办法。

秦绎派出数支精良军队,却都折损惨烈,常常一夜之间突然死去上千人。

正棘手之际,是慕子翎孤身领着四千士兵单刀直入,杀进西南丛林,一月不到擒杀了所有叛『乱』遗族。

——是啊,论毒物,谁的毒物能比得上慕子翎养的蛇王阿朱;

论巫蛊,谁的巫蛊之术比得上慕子翎召来的无间鬼兵!

他从前,可就是靠这些一朝宫变,杀了先王与胞兄,血洗整个乌莲宫的!

“……你怎么下得去手?”

慕蒙痛问道:“那是你的同袍,你的国人……你就这么抛下生你育你的故国,与梁成人为伍!?”

“你这背祖叛宗之人啊,你将永远不得神的垂怜,将永生永世生于炼狱,死于无间!!”

须发花白的巫师盯着慕子翎,恶狠狠地发出各种诅咒的话语。

然而慕子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一种全然事不关己的态度,等到慕蒙骂累了,他才微微笑着伸出手,比在慕蒙面前,然后猛地狠狠一握——

霎时间,慕蒙脸『色』瞬时苍白,一片青紫迅速爬上脸庞——

倘若有通巫蛊之人在场,便能看见就在慕子翎收拢手指那一瞬间,一个笑嘻嘻的肿胀小鬼出现在了慕蒙肩头,可怖地掐住了他的咽喉!

……身为一个通灵者,被另一个通灵者这样全方位压制,甚至召来降头小鬼控住命脉,简直就是身为一个巫师的奇耻大辱!

“是啊,我是叛国。”

慕子翎笑望着慕蒙,冷冰冰道:“但那是因为我的故国,它并不爱我!”

呼吸的桎梏越来越来紧,能吸入的氧气几乎微薄到可以忽略不计。

慕子翎淡淡地望着慕蒙,风轻云淡道:“要我爱一个国家,首先它得待我好。云燕数十年以来令我求不得,怨苦痛,又凭什么要求我爱它?”

“……别说叛国,就是和梁成里应外合踏破云燕,我也觉得该!!”

“你……”

慕蒙脸『色』逐渐变黑,又渐渐从黑变得死白。

“那是个什么样烂透的国家?”

慕子翎道:“迂腐、陈朽、固步自封、崇尚血脉与宗族……我要是神,神要是真的存在,必定忍不住第一个灭了云燕!”

慕蒙挣扎的幅度已经微弱了下去,从远处看来,他与慕子翎甚至没有接触,但是他的生命正在慕子翎的手中飞快流失。

“你有什么可诅咒我的……又有什么诅咒还会让我惧怕?——这世上最痛的酷刑与最折磨人的绝境,我都已经尝过了。”

慕子翎轻笑着凑近慕蒙,望着他那垂死的脸:“……你们这些连‘百鬼缠身’都熬不过的废物。”

慕子翎微微扬起手,小鬼松开桎梏,阿朱却在他的腕间蓄势待发,预备将即将气绝的巫师双目眼珠吞进腹内。

但就在慕子翎退开数尺,避免被鲜血溅上白袍的时候,蓦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怒道:

“慕子翎——!”

慕子翎的背影蓦然一僵。

只见在他身后,数尺之外,一众武将文臣垂眼恭敬地跟着为首的一人。

那人穿着暗龙纹的玄黑劲装,外头披铠挂甲,引领百官,尊贵华美,身形挺拔——正是刚去校场点完兵的秦绎。

秦绎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沉重坚硬的铠甲随着的动作碰撞出轻微的声音。

百官在原地静立,远远地噤若寒蝉地看着两人。

慕子翎唇微微抿紧,双眼闭了数秒,未等秦绎靠近,然后再次睁开,仍固执地对阿朱道:

“杀。”

阿朱飞扑出去,然而秦绎的动作快得更是惊人。

只见他以扳指为暗器,挟力而发,又准又狠,慕子翎只得出手拦截,转瞬间阿朱又缠绕回了他的腕间。

“放肆!”

秦绎走下台阶,挡在慕蒙身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慕子翎:“光天化日,在王宫公然杀人,你当孤的话是耳旁风!?”

慕子翎一声不吭,只冷冰冰地看着地面。

“谁让你出来的?”

秦绎冷笑道:“孤的旨令不管用,下次得直接折了你两条腿才能叫你听话是么?”

慕子翎微微偏着头,不肯看秦绎。

在这偌大的外庭,秦绎身后站着文武百官,周围是看热闹的云燕战俘,只有慕子翎是孤零零一个人,让他看上去格外孤独。

仿佛一匹孤立无援的小狼。

半晌,慕子翎弯唇,轻笑了一声,望着秦绎道:

“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手也长在我身上,我看谁该死,就让他去死。”

秦绎脸『色』骤变,没想到慕子翎竟敢对他说出这样的大逆不道的话来。当即寒声喝道:“羽林军,给我押下去,杖责两百!”

“——我看谁敢!”

然而慕子翎袍角飞扬,霎时周身阴风四起,数张惨白的脸嘶吼着在他身后缓缓浮现。

蛇王阿朱爬到了慕子翎的肩上,直立起来,以诡异的竖瞳打量着周围禁军。

——慕子翎在战场上,是以一种何等的阴邪手段杀虐屠城的,秦绎一直没有亲眼见过。

哪怕世人再如何传慕子翎诡谲残忍,他却几乎从未在秦绎面前展『露』过分毫。

大概是某种偶然的巧合,秦绎每次见到他时,连衣袍,都永远是雪白干净的。

慕子翎与秦绎,仿佛达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微妙平衡,只要秦绎不将他『逼』上绝路,他就替秦绎杀人。

现下这等剑拔弩张的氛围,实在是十分少见。

“……哈,慕子翎……”

正值两人对峙之时,刚才濒死的慕蒙蓦然低笑着嘶哑出声。他被秦绎挡在身后,怜悯地看着慕子翎,低哑道:“我当你投敌叛国,是在梁成换得了什么高官厚禄……原来不过,也是被这样当成嫌恶、多余的人。”

“你的命就当如此。”

慕蒙躺在地上,咳嗽着,却断断续续道:“……你想要的永远不会得到,你珍爱的都必将失去,你是注定无友无亲,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善待!”

这句话简直正中慕子翎死『穴』,阿朱与慕子翎心念相通,当即嘶叫一声,吐着信子朝慕蒙扑过去!

慕蒙不躲不闪,仿佛无惧死亡威胁,只异常诡异地定定盯着慕子翎。

当蛇信近在眼边的时候,他蓦然微笑着开口,无声地对慕子翎说了一句话。

“……你以为——”

慕子翎看着他的唇语,闭合又张开的双唇仿佛被拉成了慢镜头,等慕蒙话毕,慕子翎反应过来他在说的什么的时候,霎时间整个脸『色』竟都变了。

他不顾一切推开秦绎,要去扼慕蒙的咽喉。

然而终究来不及,慕蒙被阿朱咬中眼珠,蛇王的毒立刻霸道地占据了他整个头颅,只见这年迈巫师抽搐数下,迅速断了气。

“——慕子翎!”

秦绎简直不可思议,倘若说上一回慕子翎在归朝当日杀人,还有一半责任在侍卫没能阻拦住他;这次慕子翎在他面前杀慕蒙,简直就是恣意妄为无法无天了!

今天是破他为慕怀安积功德的禁杀令,明天指不定还能做出什么其他惊天骇地之事!

秦绎怒气至顶,顿时一脚踹在慕子翎膝弯,亲自反剪了他的双手牢牢禁锢在地上。

慕子翎身形踉跄,被踢得半跪在地。

他分明想要反抗,一股强烈的心悸与剧痛蓦然挟住了他的心,然而方才慕蒙死时,慕子翎耳边似有百鬼齐鸣,心神振『荡』不已,眼前花白一片。

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口温热的血自胸口涌上咽喉,嘴中满是腥甜。

慕子翎蹙眉忍了忍,秦绎却以为他又要生变,在慕子翎后心又狠狠给了一下——

这下慕子翎终于忍不住,突然颤抖着一连呕出数口鲜血,一身白衣染红一片。

秦绎一怔,可还没来得及查看慕子翎伤势,慕子翎蓦然摇晃一下,毫无征兆地倒在了地上。

在眼前所有光亮消失前,慕子翎耳边模糊地回响着慕蒙刚才临死时,对他以唇语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以为怀安殿下,真的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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