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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春花谢时 29秦绎,你去死吧。

(二十九)

慕子翎做了一件错事, 也许他离开前, 不应该给秦绎那一刀的。

但是他又一贯嚣张惯了, 恣意横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考虑除了影响他心情以外的事。

慕子翎将匕首刺进秦绎胸腔里时,秦绎转醒了过来,殷红的血浸透重衣,他们两人在黑暗中注视着彼此, 而后慕子翎一声不发松手,推门扬长而去。

在他身后, 是『乱』成了一锅粥的府中众人, 和双目血红却一声不吭的秦绎。

如果他没有这么做, 只悄无声息离去, 那么也许他能走的远一些的,真的和秦绎再无瓜葛,永不相见。

但因打草惊蛇, 慕子翎只才出城, 就在野郊被追上了。

雷鸣电闪,雨幕如沉重的水帘,劈头盖脸地浇在人的身上。

这压抑酝酿了数日的倾盆大雨,终于爆发了出来。

急迫凌『乱』的马蹄在丛林中四处响起,挨寸挨寸的搜索着人留下的的痕迹。

稀软的泥淖溅满了骑兵的长靴。

“搜!给我仔细的搜!”

领首的侍卫挥刀长喝:“不找到公子隐的踪迹,全部给我提头回去!!”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地,一股无形的力量就掐住了他的咽喉, 狠狠地一扯!

侍卫长身首分离地跌落马下。

慕子翎根本懒得躲,他们太不了解他了,从来慕子翎走到哪里,只有别人躲他的份儿,怎么可能还用得上“搜”字?

一席湿透的白衣缓缓从丛林中走出,慕子翎满身雨水,冰凉的雨滴从他微微扬起的尖尖下颌上滴落下来。

“你们是来找我的么?”

他轻声问。

阿朱诡异的竖瞳与慕子翎一同注视着众人,它立在慕子翎的肩膀上,不时“嘶嘶”地吐着信子。

骑兵们面面相觑,但内心的恐惧终究抵不过不可违背的王命,嘶喊着向慕子翎冲了过去。

慕子翎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敢捅秦绎一刀再走,就是谅追兵前来,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绿洲以外的沙地“窸窣”而动,无数蛇蝎毒物正在受召前来,丛林里的毒蛛也疯狂爬动。

当初,慕子翎以一敌万屠乌莲宫,那是何等鬼哭狼嚎人间炼狱,这么区区千百来个骑兵,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然而,漆黑的刀光暗影中,一只冷箭蓦地『射』来,直取慕子翎左手!

慕子翎眼睛眨也未眨,静静站在原地,直到那箭飞到他面前时,一只没有脸的阴魂才倏然显形,从慕子翎身侧捉住了那支箭。

寒箭在顷刻间被鬼火燃烧殆尽。

一个披铠带甲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秦绎骑在马上。

才刚刚中了一刀,他竟然就亲自追来了。

慕子翎静望着他,秦绎嘴唇苍白,额头上有冷汗,刚才那一箭使了他不少力——

在带伤的情况下,他竟还能拉得开那样沉得弓,真是不亏是当初能一箭将慕子翎钉在城楼上的人。

......只不过,那样的事,慕子翎不会再中招第二次了。

“这么快就亲自赶来。”

慕子翎讥讽开口,冰冷道:“看来军中的医官包扎技术很好。”

秦绎默默,他看着慕子翎,良久,没什么血『色』的唇动了动,哑声道:

“你刺向孤的匕首偏了一寸。否则孤也不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话。”

慕子翎未吭声,但他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冷漠而明亮。

秦绎握着缰绳,高大的骏马在原地踏了两步,终究还是如叹息一般极轻说:

“你都知道了?”

慕子翎冷冷笑起来,说:“是啊。”

“——高高在上如梁王陛下,竟也会纡尊降贵陪我演戏。这份天大的恩宠,真叫我消受不起。”

秦绎轻声叹了口气,低低说:

“......我以为你喜欢我。”

“我没那么贱!”

慕子翎寒声斥喝。

千军万马之中,慕子翎孤身一人站着,陪在他身侧的,只有一条冰冷毫无温度的蛇王,和千万个对他的血肉垂涎欲滴,随时可能反扑的阴魂厉鬼。

他不像秦绎的骑兵们满身铁甲,只有一身湿透的白袍。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下颌,不断滴落,带走慕子翎原本就仅剩不多的温暖。

然而,即便如此,慕子翎站在包围圈中的模样依然冷漠而叛逆,大有与千百万人为敌也绝不可能低头的气势。

“秦绎,我要的从来不是可怜。”

良久,慕子翎注视着秦绎,笑了一下。在雨中,他极低地哑声说:

“我冷,但我不会去捡别人不要的柴火。”

“......”

秦绎喉咙滚动,压抑地闭了闭眼。

“那你扔掉罢。”

他说。

话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秦绎一声令下,骑兵们再次冲锋,慕子翎阴魂在握,毒物们蓄势待发。

绵密沉重的雨幕中,无数士兵哀嚎着倒下,冲刷着泥地的雨水都在无形中被染得赤红。

秦绎眉目坚毅,鼻梁硬挺,唇如折锋,眼窝深邃,正是一副再俊朗不过的好皮囊。

他目不转视地看着慕子翎,沉重硌身的铠甲中,裹着伤口的白纱早已被血水浸透。

方才他仅用银针将伤口缝完就赶了过来,此时已经微微有些发冷汗。嘴唇也十分冰凉。

但是他不得不在这里:

除了他,没有人能压制得住慕子翎,将慕子翎带回去。

骑兵们节节败退,无迹可寻的阴魂厉鬼们四处伏击。

犹如等来了一场啖肉饮血的狂欢之宴。

慕子翎漠然纵容——

是的,这就是他剥去所有伪装之后的样子。

艳丽的皮相只是外表,里子里都是血腥冰冷的骨,和早已腐朽堕落的魂。

哪怕永远穿着白衣,也掩藏不住他有多么的脏污。

慕子翎起初没有看向秦绎——

他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个样子的。

从前他几乎不在秦绎面前杀人,“公子隐”如何,“百鬼之首”如何,他不想让秦绎知道。

然而此刻,慕子翎却像已经完全麻木了一般,他甚至轻轻擦去了一滴溅在他眼下朱砂痣上的一滴血,直直看着秦绎,轻笑着放到唇边『舔』舐而去。

他无所谓地看着秦绎,桀骜而阴鸷地等待着他『露』出何种表情。

秦绎没有反应。

他始终没什么动作地等在原地,犹如在等待着什么。

夜越来越深,雨势完全不减。

就在慕子翎以为这场无聊的纷争即将结束的时候,绿洲外却传来了种奇异的鼓声。

鼓声忽远忽近,隐藏在滂沱的雨声中,慕子翎竟一时没有注意到它是何时响起的。

这种毫无规律可言的鼓点透着无穷的诡异,时而如泼豆撒米,时而如震耳雷鸣。

慕子翎蹙起眉头,警惕地实验着自己对阴兵的掌控。

......然而,就在他奇怪的发现阴兵对此丝毫不受影响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突然听不见声音了。

耳边一片寂静,在刹那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皮影戏一般的动作和厮杀。

他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再下一刻,他的视线也消失了。

慕子翎站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的一切都突然不见。

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慕子翎试探着唤了一声:

“阿朱?”

下一刻,一股剧痛就从他的左手传来——

秦绎第二次『射』穿了他手腕。

所剩不多的骑兵们一拥而上,飞速将慕子翎扑倒,慕子翎剧烈喘息着,幽深漆黑的眼睛里却全然没有焦点。

最后,他感觉有一只指腹上带着茧子的手掌抬起了他的脸,秦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夺人心魄的团圆鼓,没有听说过罢?”

“为了它,云隐道长准备了很久。”

慕子翎什么也看不到了,秦绎一手就捏住了藏在慕子翎怀中、试图咬他的阿朱,装进瓷罐中。他面『色』发白地站起身,终于可以道:

“押着他,回城。”

......

慕子翎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手脚都被捆住了,蒙着双眼扔在床上。

阿朱不知道在哪儿。

这里一片安静,不知道是真的没有人,还是他的五感还未恢复。

没有人靠近,也无人送水送饭。但好在慕子翎还算能挨饿,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觉得有点无力,并不算有多难受。

不知是第几天,总算有人靠近了来,端着一碗水放在他唇边喂入。

慕子翎不喝,他抿着唇,『露』出一种奇异的笑意,轻声说:

“秦绎。”

他看不见,但他闻得到他的味道。

干净的皂角味,掺过着些若有若无的淡淡松香——这是他批折子处理军务时惯点的香。

秦绎注视着这张惨白狼狈,但桀骜不减的脸,轻轻舒了口气,把碗放下了。

“你昏『迷』时也是如此喝不进水。”

秦绎说:“但孤会喂你喝。但现在,你大概是不稀罕的。”

慕子翎的唇已经干得微微起皮了,但他依然冰冷漠然地说:

“是。太脏了。”

秦绎静了一会儿,而后抬手扯掉了慕子翎眼睛上的黑布。

慕子翎眼睫微微颤动,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闭一会儿眼才能适应光亮,却睁开眼,发现整个房间都是暗的。

房间的窗纸和门都被用布从外面遮住了,根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慕子翎沉默了片刻,倏然轻笑道:

“秦绎,你为了折磨我,总是愿意下这么大的功夫。”

秦绎未吭声,只一言不发地给慕子翎手腕换纱布。

他的左手现在可谓伤痕遍布,先是炭火烧伤的手心手背,接着挨了秦绎一箭,

四天没换,再不收拾就要化脓了。

“你要给慕怀安收拾容器吗?”

慕子翎看着秦绎的动作,漠然地讥讽问。

秦绎动作微微一顿,却随即平静道:

“孤给过你机会了。”

“——你杀了他,以命抵命本就公平,没有什么问题。”

慕子翎脸上『露』出一个冷谑的笑,怔然地看着床顶,喃喃说:

“......以命抵命。真是好一个以命抵命。”

慕子翎的双手都被固定在床上,不能挪动分毫——

甚至怕他召来阴魂,连十根手指都被纱布缠得极紧,不能弯曲分毫。

秦绎给慕子翎包扎完手腕,慕子翎问:

“阿朱呢。”

秦绎未吭声,却退掉外头的衣袍,解开里衣,『露』出里面层层包裹,微有血迹的纱布来。

慕子翎看着他,轻声说:

“我当时应该再往左一点的。”

纱布也被秦绎除掉——

这是和慕子翎同时受的伤。那块被锋利的尖刃破开的皮肉,用一根疏疏的黑线缝在一起,边缘仍微微泛着红,但比前几日已经好许多了。

慕子翎不知道秦绎这么做是想干什么,他唇角漏出个嘲讽的笑,问道:

“怎么,王上想用伤口来激起我的愧疚心么?那就大可不必,我的手腕现在也疼得很。”

然而秦绎眼瞳沉沉,根本看不出他想干什么。

他走到慕子翎床边,慕子翎仰视着他。

秦绎解开了慕子翎被束缚着、却没什么力气的右手,按到了他的创口上。

慕子翎注视着离他极近,正垂眼注视着自己的秦绎,轻声问:

“你想做什么?”

秦绎一手按着慕子翎的右腕,一手搭在他修长线条漂亮的小腿上。

“你的轻功太好了。”

秦绎极低地哑声说:“下次若再逃脱,我没有把握能找到你。慕子翎......对不住了。”

一股极其不详的念头自慕子翎心头浮起,他瞳孔骤然缩小:“秦绎——”

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秦绎就握着他的手,极缓地再次撕开了他好不容易有些愈合了的刀伤。

在汩汩鲜血流淌而出的瞬间,一股极其剧烈的痛苦从慕子翎小腿传来,慕子翎难以忍受地惨叫出声——

秦绎却压着他,一动不动。

慕子翎像被人扒骨抽筋一般痛苦颤抖,在床板上疯狂挣动——

然而他的手脚都被捆住了,根本无力逃脱,除了痉挛惨叫什么也做不了。

秦绎牢牢制住慕子翎,极痛之下,慕子翎条件反『射』攥紧手指,动得非常厉害,连带着他的创口也被撕裂,扯开。

那种疼痛大概和慕子翎被废去轻功的痛苦比起来只有十之一二,但秦绎唯有用这种方法,来叫自己记住,他对慕子翎做过什么。

自伤口淌出来的鲜血沾了两人的一身,慕子翎犹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失神地望着床顶,脱力地平息下来。

冷汗布满了他的整个额头,汗水流进他的眼窝里,被睫『毛』挡住了,随着睫『毛』一颤一颤。

他无力地被秦绎压-在-身-下,瞳孔中没有一丝焦点,只茫茫然地望着空气,膝盖以下全然没有知觉了。

秦绎缓缓松开他,心口处的伤口却“滴滴答答”流下血,沾到了慕子翎苍白的皮肤上。

慕子翎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从前的阴郁桀骜也全都不见了,他好像一下子变小了许多。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住滚动,微微颤抖着『露』出一个极轻的笑。

“原来你是这么地巴不得我死。”

他轻声说。

秦绎慕子翎已经看不到了,在无尽的黑暗中,他只看到了当初沉于水底的那抹光,有人拉着他,一直向上游去。

那光晕越来越大,整个江州都是三月的好春『色』。

“我本来想用它走到你身边的。”

慕子翎说:“我活下来,对不起。太碍你的眼了。”

十五夜里温热的元宵,立春的篝火旁小小可爱的草蚂蚱,泼天大雨的死城中,好似末日将至的抵死缠绵。

一切都犹如『潮』水,缓缓从慕子翎的脑海中退去了。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淌出,飞快地滚进了鬓发里。

秦绎注视着他无声开合的唇,犹豫良久,还是微微俯下了身,凑到慕子翎唇边,低低地哑声问:

“......你在说什么?”

慕子翎苍白的脸笑了一下,他道:

“秦绎,你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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