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木岛上的坠落
刘铁整个晚上没有睡好。
一个国家无线通信网络的建设规模与其人口关系紧密。简单的道理,一亿人口的国家,如果每人一部手机就是一亿部手机;一千万人口的国家,每人一部手机只有一千万部手机。因此,有着2.6亿人口的世界第四人口大国印度尼西亚当然是“伟中”在海外市场聚焦的重点国家之一。
年初,一个中东财团控股的移动运营商“爪哇移动”启动了在印尼全国新建设一张无线通信网的计划。“伟中”拿下了项目一期合同,要在一年内建设10000个无线基站。一期合同交付结束后,客户会紧接着启动二期、三期建设计划,万岛之国上的人们将享受到优质、高速、宽带的无线通信服务。
“伟中”必须按时完成项目一期交付并保证质量,才能确保获取后续的二期、三期合同。但是项目交付开局不顺:
首先,印尼国土面积190万平方公里,东西横跨7500公里,由上万个岛屿组成,地形复杂,多火山、多地震,无线通信网络规划和施工的难度本就很大。加之,双方签订合同时敲定的技术方案过于迁就客户成本上的诉求,并不合理。
其次,尽管成立了公司级重大项目组,但“伟中”的海外市场在飞速扩展,尤其是欧洲市场进入快车道之后,各地对内部资源争夺激烈,项目组关键岗位的人员到位并不齐整。加之,“伟中”的项目管理仍然过度依赖项目总监、项目经理等关键岗位的个人英雄,依靠流程、工具、知识复制成功的能力不足。
然后,印尼当地客户高管以一位叫阿米塔布的印度人为头,他是典型的“无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风格,擅长唬、赖、拖、磨。双方项目管理团队没有建立起信任关系。
项目还在计划阶段,阿米塔布就几次高层投诉,甚至抱怨“伟中”项目团队不专业,项目正在走向失败的道路上。2月底在一年一度的巴塞罗那世界移动通信大会上,“爪哇移动”的董事长根据阿米塔布的告状向“伟中”的董事长投诉了一把。
对客户保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态是“伟中”刻在骨子里基因。加之公司的赛马文化,亚太不服欧洲是“喜马拉雅山”,卯足劲要保住公司年度销售收入最高的海外地区部,用经营数字来证明作为“黑土地”的价值,“爪哇移动”项目一期年内验收是决定全局的重中之重。他们迅速撤换了项目总监,不住地向公司呼唤炮火支援。
“伟中”的项目管理团队以项目总监为首,又按区域划分了若干子项目组,刘铁是其中黑木岛区域的项目经理。
项目刚刚进入实施阶段,雨季来了,黑木岛上的工程受到雨季影响比他们预期大,项目进度不仅落后于计划,而且在几个区域中排名最后。
晚上十点钟,随着手机里一声令人厌烦的“Welcometojoi
theco
fere
ce”,刘铁被上任不久的新项目总监李应龙带着技术、财务、采购、供应链、质量、人力资源等大项目组中的“八大员”拉进了电话会议。
专门针对黑木岛区域的项目分析会开了三个多小时,一群人把他摁在地上摩擦,练到了夜里一点多。
七嘴八舌中,有些人的点拨令他颇有启发;有些人讲的只是体现自身存在感的,无比正确的废话,他们提的一些意见就道理而论无比正确,但与刘铁在黑木岛上遇到的实际情况差之千里。
散了会,他冲了个凉,躺在床上,没有辗转反侧,只是瞪着天花板。
刘铁的区域项目组在一家不大不小酒店租了几间房。酒店有些年头,三层的筒子楼、红砖墙、褐瓦顶,屋檐和走廊的装饰有着浓郁当地特色。
他们在黑木岛上没有租办公室。他的房间一天房费不到一百元人民币,却夸张的有60平米,既是他在岛上的住处,又是区域项目组当下的WarRoom。
酒店隐在小巷里,干净、安静。
他有一点怀念从前在伊拉克的日子。
他在2004年主动向公司申请去了海外常驻,唯一目的是多赚钱,供在深圳买的房。他争抢到了机会,欣然奔赴公司海外补助最高的国家,伊拉克。
那是第二次海湾战争爆发之后第二年。他记得在巴格达机场,宿舍是一个集装箱,头顶经常有美军“阿帕奇”掠过,他们总想对着直升机挥个手,又怕引发误会,炮火从天而降;他记得在巴士拉,躺在屋顶看远处火箭弹划过夜空,居然是期待流星雨一般的心情;他记得在摩苏尔大街上,与汽车炸弹擦肩而过,几颗碎石砸在车顶时的恐惧与庆幸。
在伊拉克奋斗了四年,调动回国后,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海阔天高,再难适应在总部机关规规矩矩、遍地“领导”的生活。并且,从伊拉克回到机关,没了高额补贴,奖金还少了一大截。
他在机关坚持了两年,熬不住,申请“二出宫”。他争取到了机会,被派驻到那一年公司海外销售收入最高、绩效最好、员工升级加薪最快、奖金最高的亚太地区部。
“伟中”是个乐于改变,善于聚焦主要矛盾及矛盾主要方面的公司。早年国内项目,“伟中”只负责自家设备的安装调测,后来不少海外“交钥匙工程”,“伟中”不仅要负责通信设备调测,还要负责站点获取、电力引入、铁塔、机房等基础设施建设。除了从外部招聘建筑等领域的专家,公司内部不少土生土长的产品技术专家也转身成为了“交钥匙工程”的项目经理。刘铁是其中的一员。
在做这个黑木岛的区域经理之前,他并没有真正做过包含基础设施建设的大项目,只是参加过项目经理转岗培训、在地区部项目管理办公室做过一些PaperWork。
他在海外艰苦国家“上过战场、开过枪、受过伤”,做过跨文化团队的领头羊,有过客户界面成功经验。前一任项目总监信任他的能力和资历,每次开会,只要他发言,领导就是欣赏、赞许的表态。
新项目总监李应龙上任之后,对他变成了各种质疑。每次开会,只要他发言,领导就是各种挑战、反驳。
早几天项目组和公司内部各方领导们开大会,他抱怨雨季耽误了工期;抱怨“会叫的孩子有奶喝”,欧洲几个项目还没有签单,公司就安排了中方员工中的精兵强将过去支持,自己手下却只有几个新人。
不料从前在中东北非时的老兄弟谢国林先跳出来发言,叫他多使用印尼当地的资源,多学习其它项目的经验,提“要人”之外的具体求助、叫要叫到点子上。
“一回机关就不接地气!官僚!‘缺人’难道不是我叫在点子上的具体求助吗?”他心里暗骂。
这些天觉得有些倦,甚至厌。自己年过四十了,在伟中公司,在这个行业,都算是年龄上的“老人”了。是不是到了该“退出江湖”的时候了?
他悄悄在炒股,早几年赚了些钱,但最近一年大A股“跌跌不休”,自己不仅把吃到肚子里的盈利全部吐了出去,还亏掉了一些本钱。
有人说,“财务自由”标准是“一个人的资产产生的被动收入至少要等于或超过他的日常开支”,他心里计算,考虑到孩子未来教育的花费,考虑一家人已经习惯的消费水平,现在的积蓄尚不能令自己“财务自由”,高枕无忧。
自己这一把转身成为一个“交钥匙工程”的项目经理是不是一个错误选择?光阴易逝,时不我待,这几年在公司的技术服务体系,做一个项目经理比做一个技术专家更容易升职级、加薪水、成英雄,但自己似乎对华丽转身的困难预料不足,准备不足?
他心想,这是个吃青春饭的行业,超过四十岁,在外面要找一份收入水平不比“伟中”低的工作不容易,A
yway,咬咬牙,再干几年,至少坚持到45岁以后吧!
刘铁又听到了屋外院子里“哔咕哔咕”的鸣叫声,本地人说那是壁虎的叫声,他一直将信将疑,真的是壁虎吗?
他拉开房门,想循声探个究竟。
酒店院子不大,叫声似乎从院子中一棵黄金椰树下的草丛里传来。他竖起耳朵、蹑手蹑脚走近,“唰啦”一声,一个黑影从树下窜出,窜到了旁边的假山石上。
他被吓了一跳,借着昏黄路灯定睛一看,一只松鼠。
松鼠在假山石上立定,打量着他。
刘铁不知道草丛里还会有什么?被松鼠一惊吓,脑子一激灵,定了第二天计划:
既然雨季已经结束,他必须追上项目进度,不能坐以待毙。
天亮之后,先给其它几个区域经理打一圈电话,认真取取经;然后叫上车,把黑木岛上每个施工站点再跑一遍,现场诊断分包商施工队的问题;晚上去仓库,管理仓库的本地人说里面已经堆满了货,几个站点却在停工等待现场的货物齐套,他要去看看怎么回事?
黑木岛上有火山、有雨林、有海滩、有湖泊、有农田、还有市井。
市井当中一片低矮的房子边上,有一个刘铁项目团队刚刚建起来的无线通信基站。基站由栅栏围住的一个十来平米的活动板房机房、一个高大铁塔、以及市电和柴油发电机组成的供电系统组成。
铁塔有五十米高,是一座三角重型塔,上面夸张地装挂了数十面天线,有圆形锅状的微波天线,那是用来处理无线通信设备之间的数据传输的;有长条板状的基站天线,那是用来为人们的手机提供信号的。
雨季结束后的第一个月是岛上最热的时候,但这天早晨的阵雨带来了凉意。
路面不平,雨后泥泞,一辆皮卡颠簸着驶来,停在基站的栅栏外。
车上下来四个印尼本地人,三个男人是承接了“伟中”工程施工的分包商的人,一个女生是“伟中”新近招聘的本地员工。
女生齐肩头发,清纯的脸有点婴儿肥,发育良好的胸部把一件白衬衣撑得紧绷绷。
她入职不久,虽是在办公室里做计划控制、质量管理、项目文档整理的工作,但想亲自上站一趟,学习站点是长什么样子的,就跟着分包商的施工人员来这个距离WarRoom不远的站点见识。
这个站点差不多已经完工,分包商的几个人只是来做一些简单的收尾工作,又冒出来一个形象、身材俱佳的小姑娘跟着,更是心情愉悦。
他们进了活动板房,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小伙最多话,一一指点着机房里的布局和设备,为女生讲解,尽管他自己对其中一些东西并不知其所以然。
他们从机房出来,来到了铁塔下。其中两个男人准备“爬塔”,他们一边大声说笑,一边示范着穿上全身安全带、捆好专用工具包、扣好所有安全扣、戴上安全帽、挂上双钩安全绳。
穿戴完毕,“黑T恤”朝着女生屈起一只手臂,秀了秀肌肉,走向铁塔上的爬梯,徒手攀爬起来。他身手敏捷,虽然身上挂着双钩安全绳,却把两个铁钩扣在腰间,并没有把它们解开、交替着往铁塔上挂。
另一个往塔上攀爬的男人行动迟缓一些,落后了“黑T恤”几米远。
开车的司机站在塔下,点燃一支手工丁香烟,眯眼望着他俩。
女生举着自己带来的一只旧“佳能IXUS95”数码相机,仰头拍照。
阳光直射在铁塔上,“黑T恤”攀爬至离地面二十多米、一处安装有基站天线的水平面。他离开爬梯,灵活地移动到装挂天线的抱杆处。
他低头看见女生正举着相机,开心地向她挥了挥手,然后,一个潇洒的转身。
或许是直射的阳光晃了眼睛,或许只是因为兴奋而分神,他转身时,塑料凉鞋没有踩实,脚下一滑,身子一扭,人失去了平衡。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没有惊叫,没有恐惧,他的身体径直向下坠落。
阳光最后一次刺中双眼,他想开口喊叫,但身体已经“砰”地砸在了地上。
几秒钟的沉寂,时间凝固在几秒钟空白之中。
女生从喉咙深处爆发出的尖叫令时间继续流动。
跟在“黑T恤”后面的男人赶紧往下爬,他手抖、脚软,在离地面四、五米时不能自已,纵身跳了下去。落地时一个趔趄,扭伤了脚,但他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朝“黑T恤”冲了过去。
司机扔掉那支抽了一半的丁香烟,冲过来想抱起“黑T恤”。他犹豫一秒钟,掏出了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阳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斜射进来,刘铁睁开眼睛,望着溜进来光影,享受那一刻慵懒。
他伸手摸到手机,看一眼时间,蓦然地坐起,居然已经将近上午十点钟了。
凌晨四点才入睡,睡前把手机闹钟调到了早上七点半。他努力回忆,闹钟到底响了没有?区域项目组的WarRoom就在他的房间,但平时大家习惯了晚睡晚起,早上他没打开门,别人不会急着来敲门。
他仔细看了看手机,有一个未接来电?看号码是本地分包商的小老板的,自己怎么没有听到来电的铃音?睡得那么沉吗?
外面走廊上传来匆匆脚步声,渐近,停在了他门外。脚步声一停,没有片刻间隔,立刻响起了敲门声,凯文在门外急促地喊:“刘总,刘总!”
凯文是一个马来西亚华裔,入职“伟中”亚太地区部的采购部门不到半年。刘铁想要总部的中方员工,不住“呼唤炮火”,好不容易给他增派来了一个马来西亚新员工凯文,帮助他做当地的工程分包管理等采购相关工作。
刘铁套上件衣服,拉开门,纳闷地望着这个长得像谢霆锋,耳朵上一个耳钉的小伙。
见到刘铁,凯文压抑住慌乱,刻意地压低声音:“刘总,出事了,分包商的一个兄弟从塔上掉下来,摔死了!”
“你听谁说的?”
“分包商的老板打你的电话没人接,打了我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