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包裹是被一条香云纱的丝巾裹着送过来的。
丝巾外面描暗金祥云,近闻还有檀香味。
端的是讲究。
解开蝴蝶结,丝巾里面则是一个盒子。
灰黑色木质,木屑起得干干净净,摸上去顺滑无刺。
木盒面上右下角刻了一字,上面还描了银。
一个何字。
美人送礼,蕙质兰心。
凌枢不是没有收过礼物,也不是没有收过美人的礼物。
旁的不说,上学时,不少女同学每天在他书桌上留下不知名的小礼物,就连他去舞场,雅琪等人,宁可倒贴与他跳舞,也不要他的小费。
但凌枢忽然对盒子里的东西有了期待。
想必何幼安送来的,一定不是寻常东西。
盒子没锁,只有一个活扣,按下扣子即可开盒。
里面放着一张洒金红纸,一支钢笔,一瓶看似香水,又像墨水的不知名液体。
红纸像请柬或婚书,但上面空空如也,半个字也没写。
凌枢来了点兴趣。
以他的猜测,何幼安应该是因为上次自己救了她一命的事情,才会送礼过来。
既然是送礼,势必不会如此马虎敷衍,连名字内容都忘了写。
这也许是一份猜谜有奖的礼物。
就像逢年过节去灯市,那些璀璨缤纷的花灯上都放着灯谜,只有解开灯谜,那盏花灯才真正属于你。
很有意思。
“这是什么?”
岳定唐推门而入,顺势卷来一身的寒气。
他见凌枢面露讶异,就道:“学校今日无我的课,我去将学生们的作业带回来批改,这里温暖些。”
只怕是想来监视自己的,凌枢腹诽道。
“何小姐让人送来的,感谢我上回的救命之恩。”他有点得意,像在一个拿不到糖果的孩童面前炫耀自己的糖果盒子。
岳定唐:“她送到这里,却不送凌家,必然不是只送你一个,而是送给我们的。”
凌枢不以为然:“你是我的长官,既然是送两个人,为何只点名送到我手上?”
岳定唐淡淡一笑:“那自然是因为你对她有救命之恩。何幼安出身贫寒,被沈十七力捧从影成名,周旋于名流富商之间,上次领事馆宴会,沈十七闹了那么一出,她非但没有被众人看低,反倒博得不少同情,我听说那晚之后,她的电影场场不空,还有富家子弟前去送花包场,一下又多了不少挥金如土的影迷,甚至还有人想买下电影公司,将她从沈十七那里解救出来。她做事必是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又怎会出现像你说的纰漏?”
凌枢不由问:“有人想买下电影公司专门捧她,那她怎么没答应?”
岳定唐:“没答应,她说沈十七待她有知遇之恩,虽然脾气急了些,但她不能因为对方的脾气,就忘恩负义,此话一传出去,人人都称赞她有情有义,就连美国领事馆的彭斯先生,也向她发来邀约,邀请她在下个月的华盛顿诞辰日出席宴会并作歌唱表演,听说,最近还有一位法国参赞,在追求这位何小姐。”
他的消息来源果然比凌枢神通广大许多。
但凌枢听罢,非但没有吃醋郁闷,反倒还赞叹道:“虚有其表的美人海了去,内外兼修的美人却少之又少,何小姐果然是其中翘楚!”
岳定唐觉得他中毒已深,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了,这种毒名为何幼安美人毒,轻者见了何幼安就脸红耳热,重者不管何幼安杀人放火,也只会拍掌叫好。
根据岳定唐的推断,凌枢正有从轻度转向重度的征兆。
他拿起红纸看了看。
“必是用的隐形墨水,用纸烤一烤便出来了,时下大学里的化学课,都有这样一门基础课,用墨鱼的汁水写字,几日之后那字就消失了,不少学生玩得不亦乐乎,以此传递互相的小暗号。”
被他这样一说,凌枢登时没了猜谜的小乐趣。
岳定唐将红纸翻来覆去把玩。
“我倒是有个主意。”
他嘴角噙笑,“不如我们来打赌,如果她这份礼物果真是送给我们两人的,那就算我赢,如果单单送你一人,就算我输,如何?”
凌枢:“赌注是什么?”
岳定唐:“为对方做一件事。自然,不能违法乱纪,不能违背公序良俗。”
凌枢想了想,觉得这笔买卖自己不亏。
“可以,那须得请个公证才算数。”
岳定唐:“你怕我赖账?”
凌枢假惺惺地笑:“毕竟您是长官,我是下属,您到时候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这当下属的,又怎敢置喙?”
岳定唐:“那依你看,找谁当公证?”
凌枢:“举贤不避亲,就春晓姐姐吧,虽然你们是亲姐弟,但我相信她的公心。”
岳定唐:……我不相信,她肯定偏袒你。
“不行。你若是如此,不如找凌姐算了。”
凌遥出马,容不得凌枢赖账。
凌枢抽抽嘴角:“那不如,找一位你学校里的同事,大学教授,为人师表,总不至于有所偏颇。”
岳定唐颔首:“这倒是可以。”
一上午,两人各做各事,时间倒也飞快。
岳定唐批改手头作业,动作飞快。
凌枢则拿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在看。
岳定唐忙里偷闲,瞄了书名一眼。
《社会问题之商榷》。
哟嗬,颇有深度,令人刮目相看。
岳定唐有些意外。
过了半小时,他将作业批改完,再抬起头。
那人已经脑袋枕书,睡着了。
岳定唐:……
凌枢正梦见自己跟肖记面馆的老板相谈甚欢,对坐喝酒,老肖吹着他那漫无边际满天乱飞的牛,凌枢则吸溜一口鸡汤面里的汤底,看着老肖谈笑风生一如既往,心里还有点岁月静好的美妙,冷不防耳边笃笃作响。
美梦惊醒,想起老肖已死去多日,霎时变成惊悚噩梦。
岳定唐看他神色变幻:“醒醒,口水都流出来了。”
凌枢下意识抹嘴。
“哪有口水?”
岳定唐面无表情。
凌枢自觉理亏,干笑一声将书合上。
“你忙完了?吃中饭去?”
岳定唐扫一眼页数,薄薄一本,才刚翻了没几页。
得,收回前言。
“出去吃。”
他拿起围巾大衣,走在前面。
外头太阳正好晒在刚刚挂衣服的位置,把两人的大衣熨得暖融融,穿上去像批了一层阳光。
凌枢莫名心安下来。
“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岳定唐无可无不可。
“鸡汤面?”
“嗯。”
“算了,我刚做了个鸡汤面的梦,不然吃牛肉面吧!”
“……”
……
用过午饭,两人去学校。
凌枢发现岳定唐的人缘还挺不错,一路上没少学生和他打招呼。
尤其是女学生。
这年头民主科学的口号刚刚兴起未久,虽说有的人家也会送女孩子上学,可封闭的毕竟占多数,能在大学里出现的女学生,家里长辈要么是开明士绅,政府在职,又或者留洋归来的,可无论是哪一种,家里都得小有恒产,起码是个小康富裕之家,才能供得起儿女学费,是以大学女生也如凤毛麟角,放到社会上,个个都是天之骄女。
能受到天之骄女如此欢迎的教授,自然也不同凡响。
只是今日略有差别。
平日里落在岳定唐身上的仰慕目光被分薄了不少。
岳定唐身后的凌枢,则后来居上,独占鳌头。
个别胆大的女学生,打招呼之余,还主动询问岳定唐。
“岳先生,这位是您朋友吗?”
岳定唐很想说,你们别给他的外表骗了,这人连一本《社会问题之商榷》都能翻了三页就睡觉的。
“嗯,他是我的助理,叫凌枢。”
女学生眼睛一亮:“那便也是学校里的老师了?”
岳定唐:“是我在市局顾问职位的助理,并非在此学校教书。”
女学生并不失望,反是落落大方冲凌枢伸出手:“你好,我叫萧月,萧瑟的萧,新月的月。”
这个介绍让凌枢顿时想到新月咖啡馆,不过萧月的长相跟咖啡馆没有半点关系,反而像诗人笔下的月色,优美高洁,诗情画意。
“你好,我叫凌枢。”
女学生短短的头发一动,如她的目光清波荡漾。
“宁静的宁?书本的书?”
凌枢被她的口音都逗笑了:“是凌寒独自开的凌,枢密院的枢。”
女学生难得红了脸:“好,谢谢你,凌枢,我记得了,下回有空来我们学校听课吗?你是警察对不对,我们学校有法制史,你正好来听听。”
凌枢笑道:“教授你们法制史的先生不就在我身边吗?你是不是该邀请我听别的课?”
女学生还想说点什么,她的同伴却已经很不好意思,强拽着她走了。
凌枢感叹:“当学生真好,琅琅书声,蓬勃朝气。”
岳定唐:……是跟女学生聊天真好吧?
他虽知凌枢桃花多,却还是有点低估了,万没想到从校园走去办公室的路上都要磨蹭耽误片刻。
幸好办公室里找个人还方便,教授中文的赵教授正好空闲,听闻他们的来意,哈哈一笑,欣然答应作这证人,还主动请缨,找来两根蜡烛,将红纸放在火上烤。
烤了一会儿,纸上果然就有几行字渐渐显露。
凌先生、岳先生赐鉴,
感念照顾,不胜激动,自违尊面,荏苒数日,未知二位今夜是否有空,宝凤楼盈昃阁,敬候二位光临,还请赏脸,令小女做东相请。
及,知悉先生好猜谜,小小请柬作了些登不上台面的手脚,权为先生增添趣味,若有冒犯,敬请海涵。
何幼安敬上
原来是请客。
凌枢有点失望,又有点懊恼。
何幼安果然提了岳定唐的名字。
这张别出心裁的洒金红纸,仅仅只是一张请客的帖子罢了。
“怎么,何小姐不是单独送给你的,还挺失望?”
岳定唐心情不错。
“别忘了赌约,老赵,你可是看着的。”
赵教授哈哈笑道:“我作证,凌先生输了一局!”
跟岳定唐相反,凌枢的心情就像刚刚躺下三分钟,却被人拎起来,告诉他要通宵干活的人,顿时蔫了。
什么美人请客,顿时也没法提起他半分兴趣。
但他跟岳定唐并不知道,此刻的何幼安,心情却很糟糕。
还有一些焦虑,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