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主 王爷把关小娘子带回上京,是不
龙沙皇家围场,沃野千里,碧如丝涛,背靠鸣苍山的百里莽林,宛如上京以北一颗翠绿的猫眼,瞳仁处有一潭清泉,泉水清冽见底,养着九条西域车迟进贡的金帽雪龙鱼。此地距离繁华的上京不到一天车程,却俨然换了一番天地。
昭王府的车队是最晚到达龙沙驻地的。尽管宫哲一再催促,但为了他的伤势着想,展晟还是悄悄叮嘱车夫尽量慢些赶路,省得车子颠簸,将他还未痊愈的伤口再次撕裂。
故而等他走下马车,脚踩在这片圆他相思梦的土地上时,已是日暮西垂,天光见晚。
宫哲站在车架前,扫了一眼已经泛起灰蓝的天际,和天幕之下早已陆续亮起烛光的帐篷,侧目瞪了展晟一眼:“自作主张。”
展晟忙一垂首:“王爷息怒。”
宫哲复又瞥他一眼,没再纠结此事——他哪能不知道展晟的心思?到底还是为了他好,他又怎会当真生气?
身后随行的下人开始将行李箱子搬下马车,抬到早已准备好的放置随行之物的营帐里。
宫哲见天色已晚,下人们又一路车马劳顿,便命展晟吩咐下去,只准备好今夜要用的东西即可,其余行李等到明日再搬也无妨。
只是临了又加了一句,等下将福春楼的杏仁饼送到他帐中去。
下人们领了命令,便四散开去各搬各的,搬了小半个时辰,才将紧要的行装搬完。这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驻地卫率将做好的晚膳送到各个主子的帐中后,便招呼下人们各自去领自己的帐篷和吃食。
等到外面安静下来,最后那架马车上的衣服箱子才悄悄掀开了条缝。透过缝隙看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后,清秋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蹑手蹑脚地爬了下来,抻了抻在里面滚皱了的衣裳,把昭王府小厮的帽子戴好,脑袋一低混进了烛光错落的营帐之中。
方才在箱子里闷得可以,也听不清外面的人讲话,她只能隐约猜出宫哲的帐篷在营地西侧,却不知究竟是哪一顶,无奈之下只好一顶一顶的找,边找边暗想着,等下要以何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才能给他一个惊喜。
单是想着宫哲发现她时会是怎样一番反应,清秋便已经觉得心情愉快了。
没走多远,清秋便遇见两个早早吃完了晚饭,被派去给宫哲取杏仁饼的昭王府侍女。
两个姑娘娇俏可人,是东跨院里伺候宫哲的研墨丫鬟,平日里极少到西跨院去,加上清秋此时换了一身男子的打扮,因此也识不得她,一看她穿着王府佣人的衣裳,便当她是府上小厮。于是其中一个矮个子姑娘抬手一指清秋,使唤道:“你,随我们去后面取些东西来,王爷正等着呢。”
说罢便继续往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清秋一听,心道这两人既然能带她去宫哲的营帐,也省得她自己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万一没找到宫哲却引起了驻地卫率的注意,反倒更加麻烦,于是便含糊地“嗯”了一声,跟在了两人身后。
另一人轻轻一扯那矮个子姑娘的袖子,调笑道:“不就是盒杏仁饼吗?还用得着叫个人给你做苦力?”
姑娘斜她一眼,回头瞅了瞅清秋:“今儿早上你是没见着,出发之前,那福春楼的老板拎着两个大食盒跑来府上,说是王爷订的杏仁饼,要带来给贵人吃的。不过王爷也真是的,那一个食盒可比人脑袋都大两圈,贵人哪能吃得了呀?就算贵人吃得了,咱们两个也拿不动啊。”
福春楼的杏仁饼?
清秋知道那家点心铺子是上京最有名的,各种花酥做得尤其好吃,按照时令不同,以当月开得最盛的花做底味,十二个月从不重复,却样样一绝。她刚来时已是春末夏初,有次缠着宫哲陪她逛街,路过福春楼门口,竟被那抢着要买最后一屉桃花酥的人给生生挤散了,最后还是她爬上了街边一棵杨树,一身红衣飘舞惊得行人纷纷回首,才总算让宫哲找见。
不过那次之后,宫哲说怕她再走丢了,便甚少带她上街了。
后来她想尝尝福春楼的花酥,可宫哲却只带回了一小盒杏仁饼,但听展晟说,宫哲从北府军营中早早赶去福春楼,等了许久才买到这一包杏仁饼,她便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将那一小碟点心吃了个精光,结果当晚手上便起了红疹,又痒又烫,喝了半个月的苦汤药才见好。再之后她便再也不敢碰杏仁饼了,可偏偏宫哲总会隔三差五的带几块回来,晚饭时又总是随手夹到她碗中。清秋不舍拂他的好意,便总是将那杏仁饼吃下去,晚饭后再赶忙喝药止痒。
他的记性一向好得很,可对她不能吃杏仁饼这事却总是记不住。一开始她还会委婉提醒,后来时间长了,清秋便想,他成日忙于军务,记不住这些小事,便记不住吧。
清秋跟在两个侍女身后神游,两人却未停下闲聊。
“听说那杏仁饼是公主殿下最爱吃的,自打回了上京,王爷每隔几日就要去那福春楼里买上一盒,让人送进宫里给殿下解馋。这次之所以买那么多,我看呀,都是专门给殿下备着的。”
“是吗?王爷对公主也太好了。不过想想也是,毕竟公主自幼就住在咱们王爷府上,这些年的感情定是极深厚了,”说罢,侍女压低声音问道,“那你说,王爷把那关小娘子带回上京,是不是因为她和公主……”
“慎言!”矮个子姑娘一把扯住另一个侍女的袖子,回头看了清秋一眼,见她只顾埋头走路,对她们所言之事并未有所反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对那侍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忘了?展护卫吩咐过,到了围场以后可万万不许提起关小娘子!”
“哦对对对,”侍女一拍脑袋,“你看我这记性,多谢好姐姐提醒,要不我可就惨了。”
两人的话音虽低,却还是被清秋听了个清楚。
她与公主什么?这和宫哲将她带回上京又有何关系?
展晟又为何不许下人提她?
还不等清秋推出个结果,两个侍女便停住了脚步。清秋只顾想心事,险些一头撞在两人背上。
那矮个子丫鬟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指向前方的马车道:“杏仁饼就在车上,王爷吩咐了,先拿一盒送到德阳公主的车队里,剩下那盒立马送去王爷帐中。”
饶是清秋自幼在山中奔走采药,多少比寻常女子有些力气,那两大盒盛得满盈的杏仁饼还是让她没能招架,提起其中一盒的同时身子失去平衡,往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在她身手灵活,忙扶住一旁的车辕稳住了身形,却把那两个侍女吓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当即低声呵斥了一句:“这么简单的事儿都做不好,真是废物!”
清秋一手拎着沉沉下坠的食盒,一手扶着马车,侧目瞥了那矮个子侍女一眼,没有做声。
她虽也是贫贱出身,但在大杨山那自由自在的龙泉庵中可从没受过谁的委屈,要不是她偷偷摸摸混进龙沙,不敢随便暴露身份,又急着见到宫哲,弄清楚满腹的疑惑,她定不会这么惯着这嘴刁的侍女。
心中虽有怨怼,她却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缓了片刻,清秋提起一口气,将那沉重的食盒提了起来,默默走到一旁的公主车队中,将食盒交给了看马的马夫,这才又回头拎起剩下那盒,跟在两个侍女身后往宫哲的帐篷走去。
只要见到他,其余的事就都不算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等到清秋满头大汗地将杏仁饼搬到宫哲帐中时,才发现帐篷里只有一个小厮在收拾床铺。
宫哲不在。
清秋一愣,这黑灯瞎火的,他不在帐中喝药静养,又会到哪里去?
正想着,帐篷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清秋刚要回头,就被一只小手抓住衣领,扯到了一旁。
“王爷和公主来了,你还站在那儿挡道!没眼色。”
公主?
清秋被身边那侍女一顿数落,忙把头低了下去,毕恭毕敬地等待吩咐。
一阵轻飘飘的冷香浮动,清秋知道,是宫哲进来了。
很快,她的视野之内出现了一双黑色马靴,上面用金色绣线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瑞兽麒麟。
清秋的意识霎时恍惚,一瞬间仿佛回到半年之前,在龙泉庵前殿中与宫哲初见的时候。那时也是这样一双做工精致的靴子首先映入她的眼,只一瞥就晓得那靴子的主人天人之姿贵不可言。
待宫哲走到她身前时,清秋大着胆子抬起了脸,心想宫哲看见她,定会将她留下,她便能趁机问清楚那两个侍女先前所言是何意思。
可那股冷香自她身前飘过,径直走向了她身侧摆放着杏仁饼的桌案。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以至于清秋只能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与身旁那娇小的倩影如风一般走过她面前。
可过去她与他赌气,藏起来让阖府上下一通好找,最后却还是晚归的宫哲将她揪出来的时候,他分明对她说过,只要她在附近,哪怕众人都没发觉,他也会知晓。
清秋愣神的功夫,就听着二人凑近低语,宫哲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竟逗得那倩影咯咯直笑,虽未瞧见正脸,但光凭声音便可想见这该是何等美丽的女子。
她一时有些微怔,却被侍女拉着走出了帐篷。
清秋不知自己是如何挪到帐外的,她浑浑噩噩的跟在侍女身后,走出两步又回头往帐中看了一眼。
宫哲站在桌案后,从食盒子里取出一块杏仁饼来,递到公主嘴边。公主抬手去接,却被宫哲向后一躲,不许她将饼子接过去,执意要亲手喂她。
公主微微颔首,低低娇嗔的唤了他一句:“皇叔又欺负人了。”
德阳公主身材娇小,穿着底子稍厚的靴子才堪堪到宫哲肩膀。她背对着帐门站着,身上披了一件厚实的红色大氅,脑后戴满了朱钗玉簪,晃得清秋眼前发黑。
宫哲知道帐门前有人看着,但那双深邃的眼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德阳身上,于是便挥了挥手,让展晟去将帐帘拉下。
见展晟走向门口,清秋知道他若是看见自己,定会立刻把她认出来,于是只好低下头去,匆匆离开。
展晟也只是疑惑的看了这小厮一眼,便将帐帘合上,站在了门口守着。
帐帘彻底合上之前,清秋听到宫哲的朗笑声传来,语气竟是她从未听过的鲜活和宠溺:“胡言,你自幼我便让着你,何时舍得欺负过你了?”
草原上的夜风不合时宜的吹来,清秋站在如缀星光的营帐之间,狠狠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