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上药 我带你离开龙泉庵时,曾向静安
清秋自幼便时常做梦。
梦中战火纷飞, 婴孩啼哭不绝,头顶成群的秃鹫不分昼夜地盘旋,一具尸骸还未啄食干净, 就丢下骨头上残余的、不怎么好吃的剩肉,又去啄食下一具、再下一具, 直到肚皮撑得滚圆, 仍有数不清的尸骸等着它们去挑选。
她小小的身子浸在没过脚踝的血海中,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尸山里, 抱着爹和娘冰凉的尸身,哭到再发不出声音。
血红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个活人, 无人来拉她出这地狱。
然后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跨过具具残尸,穿越血与火光, 贵重的军靴底下凝着厚厚一层血痂。他替她擦去眼泪,将她背在背上,一步步稳当地、坚决地, 将她背出那人间炼狱。
“别怕, 小姑娘……安全了,你安全了。”
他把她带回家中, 洗去战火尘埃,打扮得漂漂亮亮, 说她以后都不会再经受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苦。
梦里的她尚且年幼, 连笔都抓不稳, 却悄悄从他书房中拿出写着他名字的信封, 日复一日的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写满他的名字,或歪歪扭扭, 或横七竖八,在她眼中却皆能与她欢喜,铺天盖地、漫卷过她小小心房的欢喜。
她把他的名字贴满了整个房间,那是她不可告人、却又不愿否认的少女心事。
只是每每梦醒后,躺在大杨山的满天繁星下,清秋知道,那个乱世中救她于地狱的盖世英雄从未来过,也永远不会来。
如今他来了,她却希望他没有来……
马车压过石头,轻轻一晃,把清秋从睡梦中惊醒。
车厢里空间不大,点着味道淡淡的安神香,车外一片寂静,似乎已是深夜。
宫哲正在给右肩上药。他那被猛虎抓掉一块肉的伤口还未全部愈合,一连几日纵马奔驰,又在玉泊山腹中拉满那张紫衫硬弓,致使伤口又隐隐有了崩裂之势,殷红血液浸得衣领通红一片。
见她醒来,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理好衣襟,将一只浑圆剔透的白瓷药瓶递到她面前。
“我见你腿上有伤,上些药吧。”
清秋似是刚从沉沉睡梦中醒来,双目失焦地看了看那药瓶,没有去接。
“民女自幼在山中长大,磕磕碰碰早都习以为常,过上几日自会痊愈,不劳王爷费心。”
宫哲垂眸,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拔掉瓶塞,用干净的绢帕挖出一块淡金色的药膏,伸手去拉她脚踝。
他的指尖粗粝滚烫,触到清秋白嫩细弱的脚踝,灼热的温度烫得她一缩,将两腿缩进怀里,清凌凌的双目警惕地看着他的动作,如同受了惊吓的小狐狸,分明害怕到颤抖,却还偏要装出一副凶猛的模样。
分明一个月前,耍赖枕在他膝上撒娇的也是她。
宫哲眉头微蹙,不容抵抗地握住她的脚踝,轻轻放到自己腿上,掀起她的裤脚,看着那参差的道道血痕,眸光一暗,将沾着药膏的绢帕覆了上去。
冰凉的药膏沁得清秋浑身一抖。
“疼?”宫哲抬眼看她一眼,不等她解释,掀开车帘对赶车的展晟吩咐道,“走慢些,别颠着她。”
车外的展晟应了声是,马车的速度旋即慢了下来。
车帘落下,车厢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淡淡的呼吸声。安神香的味道渐浓,清秋心中却有波涛翻涌,难以安定。
宫哲虽是武将,上起药来却细致得很,直到确定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全都上了药,才终于松开她的小腿。
清秋忙往后挪蹭过去,靠坐在马车口上,离得他老远。
她怕他。
低头收拾绢帕的宫哲指尖一顿,心里似乎有些不好受,却又不做声地继续将东西收好,才问:“为何不辞而别?”
“王爷心里有数。”
她虽怕他,却还不至于怕到不敢竖起一身尖刺。
就像她院中那只丑兮兮的脏狐狸,每见到他必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在他靠近之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柔软的虎口上,一边颤抖地更加凶了。
连那小畜生都知道他的弱点,和她一样,不动声色却又准确致命地一拳击中他最痛的地方。
她说他心里有数,至于这话究竟指的是什么,她知道,他也一清二楚。
她去了龙沙围场,进了宫,见到了德阳,自然就明白了他带她来到上京的原因。
想起她那两封信里说过的伤人至深的狠话,宫哲脸色一沉,周身如同被寒冰笼罩一般,冷得吓人。
清秋被他冻得缩了缩脖子,半晌,低声问他:“为什么还来抓我。”
抓她?
他以为是救了她。
宫哲敛眉。
同样的问题,德阳也问过他一次,就在他决意带伤出京,以剿匪为由带着神武卫来找她的前一晚,德阳在绿璃的掩护下悄悄出宫,来到他府上,声泪俱下质问他是否对清秋动了真心。
“我带你离开龙泉庵时,曾向静安大师保证,予你余生衣食无忧,”宫哲说罢,轻轻嗤笑一声,“你胆子倒是大得很,独自一人离府,竟敢连一两银子也不带,就不怕饿死在路上?”
前一句是他给德阳的回答,后面那句却是面对着她一时气急,口不择言。
清秋眉眼俱冷:“王爷的东西,民女要不起,也不敢要。”
“是不敢要,还是不想?”
此话一出,清秋不再做声。
其实哪里还需要问呢?他早就知道答案。
只是还怀着一丝期待,不甘心罢了。
车厢中一时无人言语,气氛压抑得很。半晌,清秋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的夜色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王爷心善,救了民女,自然也应该救了民女的朋友吧,”清秋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他染了风寒,不宜长途跋涉,王爷若不急着回京,可否找个地方歇息一晚,民女也好去给他煎副药。”
听她提起陶酌风,宫哲狠一皱眉,极度不悦。
当初她刚刚离开王府,他曾询问过宫门侍卫是否见过她,那侍卫说她曾与一个御马夫走得很近。先前在玉泊山里,他便让展晟拿着画像比对过,那个高烧不退、烧得呓语不断的男子,正是那离奇出现在宫中的御马夫。
也就是说她与那男人早就认识,甚至极有可能是商量好了一道逃离上京,否则大越国土辽阔,天南地北相距万里,两个人若没有事先通气,仅凭运气在一处相遇,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么看,反倒像一对私奔的苦命鸳鸯。
宫哲被这念头惹得不快,手中力气陡然增大,“咔嚓”一声,那白瓷药瓶上出现一道裂纹,竟被他生生捏碎。
清秋一抖,不知他这无名怒火是从何而来。
半晌,宫哲对展晟道:“在附近找个镇子,休息一夜。”
“王爷,”展晟犹豫道,“圣上准许您带神武卫离京时曾说过,凡是京官带北府军出京的,须得在三日内回京复命,这天一亮就是第四天了……”
“无妨,”宫哲冷声说着,看向清秋,深邃眼瞳中似有暗火熊熊,“照办便是。”
……
一连两天不得安生,清秋这一晚睡得有些沉,直到晌午才悠悠醒转,睁开眼就见宫哲坐在桌前,手中捧着一本书,静静等她醒来,连翻书的声音都放得极轻。
等到一行人回到上京,已是暮色四合。
宫哲命展晟将陶酌风暂时扣在王府里,自己带着神武卫回了北府军营。
中军大帐中,宫澶早已等候多时。听罢宫哲汇报战果,龙颜大悦。
“辛苦了,”宫澶扶起恭敬行礼的宫哲,一眼瞥见他衣领上渗出的血迹,眼神一凛,其中意味不明,半晌才又道,“玉泊山匪患不绝,乾州州府几次三番派兵清剿,却连土匪的影子都没摸着,当地百姓苦之久矣啊。幸好有你,和你这亲卫军,总算替朕了却了一桩心事,真乃朕之幸,乾州之幸,黎民之幸。”
“陛下言重了。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
“哎,”宫澶挥挥手,“话虽这样说,可朝廷里多得是只想从朕身上捞油水,却无所作为的无能之辈。朕暂时奈何不了他们,可对功臣良将,必须得赏,而且,要重重地赏!”
宫哲与神武卫听罢,垂首齐声道:“谢陛下!”
“赏赐今晚便派人送来,你们一路辛苦,下去休息吧。”
宫澶说罢,却被宫哲拦了下来。
“陛下,臣弟以为此次剿匪,尚未完全成功。”
“哦?这是何意?”
宫哲未答,命人抬进来两具僵硬的尸首。
“陛下,玉泊山山匪共有四十七人,除这两人外已尽数死于当场。臣弟见这群匪徒训练有素,全然不似寻常匪寇,便想将这两人押回京中详加审讯,可这二人却在半路咬碎齿中毒药,自尽了。”
宫澶不解:“许是这群匪徒占山为王已久,这才与往常所见的山匪不同呢?”
“起初臣弟也有此想法,但刚刚回营时已请军医检查过,这二人所中毒药,非我大越所产。”
“来自何处?”
“军医也不曾见过,但毒性寒凉凶猛,臣弟斗胆一猜,应是来自西北高寒之地。”
“嘭!”
宫澶一巴掌拍在桌上,气得两手发抖,半晌,咬牙切齿道:
“蛮夷冯祁亡我之心不死。朕有生之年,定要大越的军队踏上祁国土地,用他冯昶的人头做酒杯,尸身扔进山里喂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