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女婴 大杨山后五十里绝命崖下,宫澶曾
藿莲山洞中, 清秋背对着洞口轻解罗衫。湿透的罗裙紧紧贴在身上,脱下后肌肤上仍留下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沾着水汽的皮肤遇到冰冷的空气,一瞬间显得更加苍白易碎, 清秋冻得一抖,猛吸了一小口凉气, 却突然觉得整个人清醒了起来。
这几个月浑浑噩噩的日子, 到今天,总算是到头了。
过去和宫哲的种种, 恩怨也好,爱恨也罢, 她都可以留在那处断崖之上了。
而断崖下的这个山洞,才是她往后余生的开始。
没有宫哲,没有德阳, 没有“阿灼”,没有虚假的情意和不知所谓的告白。
没有梦中那取血试药、替嫁祁国的悲惨结局。
有的只是自由自在的关清秋。天地广袤,她可以随便寻一处而生, 盖个小院, 养群鸡鸭,院后种些草药, 可以儿孙满堂,也可以一人终老, 不论如何选择, 都是出自她本意, 没有人可以再替她做决定。
想着这些, 她不禁唇角勾起,似乎已经看到了那般纯粹自在的生活,连手上换衣服的动作也给忘了。
她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这般开心的、毫无负担的笑过了。
清秋背上有三道爪痕, 那是在龙沙围场中遭遇猛虎留下的。分明并未过去多久,她却已经记不起受伤时的模样,只记得背上一阵剧痛袭来后,她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等到回到昭王府,镜心却说她背上的伤早已自愈,一时间让她以为自己起码昏迷了小半年。
那三道爪痕如今已经恢复了许久,颜色却仍比周围的皮肤稍淡一些,像是没有血色的腐肉,从她漂亮的肩胛骨向下延伸,几乎覆盖了她整个脊背。
陶酌风抱着干树枝进洞时,一眼便晃见她白生生的背上那三道可怖爪痕,当即一惊。
“咔嚓”一声,半截树枝掉在地上,惊扰了正兀自出神的清秋。
她一回头,瞧见陶酌风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慌张之下手忙脚乱地将他的干衣裳裹在了身上。
“你怎么……”
“抱歉!”陶酌风忙转过身去,站在洞口,却是出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像个看门人一般僵挺地钉在原地。
眼前仍是方才不小心看到的光景,他心中却生不出半分旖旎心思。
他早就听说她在鸣苍山受了伤,却不知竟伤得这样重,数月过去仍留下了这样明显的伤疤。
那样漂亮的姑娘,偏偏身上落了疤,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完全消除的可能。
趁着他胡思乱想的当儿,清秋那边已经换好了衣服,抱着双臂转过身来,咬了咬下唇,轻声喊他的名字:“陶酌风。”
陶酌风背脊一僵,直挺挺看着前方没有回头,耳根突然燥热起来:“我方才不是有意冒犯……”
“我知道,”清秋坐回到火堆旁,沉默了许久。饶是知道他不是那种人,方才那种尴尬之事发生后,她还是一时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不说才更是尴尬,思来想去,只哝哝说了句,“洞口风大,进来烤烤火吧。”
陶酌风全然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口比心快:“我不冷……”
“……我冷,”清秋咬牙,看着眼前那堆奄奄一息的小火苗,“火快熄了。”
陶酌风这才想起柴火还在他怀里,讷讷“嗯”了一声,低着头将树枝放在火堆旁就要离开,却被清秋一把按下。
两人同时怔了一瞬。
半晌,清秋清了清嗓子,眼神左右乱飘:“……衣服我都换好了,你就别瞎跑了,否则不是更尴尬么?还以为我吓到你了。”
陶酌风食指一动,抬眸悄悄看了看她,犹豫片刻,没再拒绝,隔着火堆与她面对面而坐,眼神却一错不错的盯着火苗,直到眼被晃得受不住也不敢移开。
她身上穿着他的衣服,宽松得罩着她纤细清瘦的身子,极不合身,以至于她一扬手便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藕臂,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慵懒与诱惑,发梢仍有几分潮湿,又为她增添了些许脆弱的美。
与花灯会那夜漫天灯火下的纯真与娇俏完全不同,陶酌风一时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但又不得不承认,每一面,都很美。
少顷,清秋问他:“往后……你有何打算?”
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哪能让人不畅想未来?当然,她也存了几分别的心思,想要赶紧岔开话题,好让两人不至于一直陷在刚才的窘迫里。
陶酌风却当她是问接下来几天的打算,毕竟他独自一人漂泊多年,又不明不白的惹了祁国之人四处追杀,日子有今天没明天,“将来”这个词对他来说过于遥远,他从不敢奢望。
“我在附近找了许多个村子,但都人多眼杂,且常与仙居镇或是宿州府衙所在之处来往,若是住进去定会很快被人发现。宫哲在宿州经营多年,当地官吏一定唯他命是从,一旦发现你还活着,肯定会立刻通报给他。所以在宫哲彻底相信你已经死了,并且离开宿州之前,我想我们最好留在山里,不要与外人接触。”
他考虑得周全,清秋自然也认同。山中地形更为复杂,虽是深冬,但大杨山中有许多四季不落的冬青树,能为他们掩盖行踪,而且她更熟悉此处的一草一木,就算被人发现,也远比在村镇之中更加容易脱身。
“这些日子你便留在这洞中,需要的吃食用度我会到镇上采买,顺便打听打听宫哲何时离开。”
仙居镇府衙后院,宫哲暂住在此。
这一天奔波让他有些疲惫,于是早早换下行装,坐在案前随手翻着那本十多年前的卷宗。
十六年前,刚好是鹰骑绕道北方攻破上京后,皇室逃亡至战火暂熄的宿州的时候。
也是凌妃苏语嫣和其妹苏语妍身怀六甲,即将生产的时候。
那年他才十岁,听说城外有祁国军队大军压境,与鹰骑两面包抄,要宿州守城交出宫澶,否则天明之时便要攻破城池,屠尽满城百姓。
宿州的守城是个上了岁数的昏官,手下军队不少,但战斗力根本不及祁国虎狼之师的万分之一。眼看着兵临城下,便觉得宿州定然是保不住了,这种乱世之中就算是皇帝也只是一颗一刀就能砍掉的头颅,并不比普通人的脑袋值钱。于是那守城连夜带着一家老小走小门溜出了宿州,逃命去了。
第二天破晓时分,城中将士才发现守城的官不在了,顿时军心涣散,争相要出城。
还是年仅十岁的宫哲带着自己那群当时仍是半大孩子的亲卫堵在城门口,拦住那些士兵的去路,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其收服,排兵布阵谋划半天,终于制定好了守城计划,保得宫澶性命和大越西南边陲不失。
那时他记得从山中接回狼狈至极的宫澶和一众妃嫔后,宫澶对他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不是嘉奖守城将士,也不是去抵御鹰骑。
而是让他去大杨山,寻找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
甚至连地点都说的确切——大杨山后,五十里绝命崖下。
正是凌妃被卷入泥流后,跌下的山崖。
宫哲思量半夜,将卷宗“刷”的一合,决定明日一早去龙泉庵上找静安大师——当年宿州失守后,附近活着的孤儿都被收留在了龙泉庵,这卷宗之中所提到的女婴,虽不知是不是当年他没有找到的女婴,但若是她当真活了下来,静安大师就一定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