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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过往 那以后,我们两个努力,过得好

打从记事起, 陶酌风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不是靠同村人施舍长大,而是靠买卖——卖自己。

因为生逢乱世,普通人家大都吃不饱饭, 更遑论有余粮施舍给别人家的孩子。于是,还不及大人腰高的陶酌风从小就知道, 想要得到什么, 就必须付出代价,但他那时实在太小了,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有贱命一条。

可人命是那个年代最不值钱的东西。

最终他只能把自己贱卖给了一家生不出孩子的富农。

最开始日子过得还算舒服, 战火没有烧到云州时,他每天都能吃上两顿饭,穿上能够蔽体的衣服, 睡在一间有个小窗户的柴房里。

可一年后,富农的妻子给他生了个胖小子。

自从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降世,富农两口子便想尽办法苛待他, 减少他的吃食, 打发才六岁的他去干农活,一个人照料十几亩田地, 粮食长势若是不好便少不了一顿打,就算长势好了, 也要苛扣他的银子。

就这样熬了半年多, 他终于在云州城破的那天, 混在四散溃逃的云州乱军中, 逃离了那个不爱他的家。

可一个六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在连天战火中辗转,能靠什么维生?

挨了几个月的饿后,他终于认了命, 知道这世道要吃人,他除了出卖自己没有任何办法活下去。于是他把自己一次次的卖出去,给人做长工,什么脏活、累活、不要命的活,他都干过了。

“有一次我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被卖去挖铁矿石,每天只让睡两个时辰,其他时间就没日没夜的干活儿,一天只发半个馊馒头,有一大半都是长满绿毛的,就这还抢手的不行呢,抢慢了就得饿肚子。”

“不过没过多久那个矿井就被祁国占了,矿主跑了,我们这些小工也跟着一起跑了。我和其中一个稍长我一些的男孩同路,遇上了他爹派来找他的手下,我们才总算吃上了一顿饱饭。”

“但是后来那个保护他的手下也死了,他也染上瘟疫死了,我就又变成了孤家寡人。”

“哦,后来,你也知道,我惹上了一群土匪,差点儿被他们装进麻袋扔到河里喂鱼,好在我跑了,结果又被追杀了这么多年。”

一口气说完,他似乎仍然觉得不够悲惨,没办法抵消掉清秋刚刚知晓自己复杂身世的压抑心情,于是想了一想,又补充起来。

“之前跟你说这两道被秃鹫抓出来的疤,”他说着撩起衣袖,露出那两个圆形的疤痕来,“也不是让秃鹫抓的。是我实在吃不起饭的时候,把自己卖给了一个耍杂耍的。可是战争时期,哪有人有闲钱打赏普普通通的杂耍,那个人挣不到钱,就想了些出格的表演博人眼球。我这两道疤,就是他拿点着的香给烫出来的。见过吗?手指头粗的香,说是寺院里买来的,点着了再在童男子身上掐灭,能保家人不受战争之苦,还能保家中男丁兴旺,烧二十次赚三十文,能分我一碗清粥。”

陶酌风颔首,自嘲地耸耸肩膀,笑了笑:“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你还要惨?心情好点儿没有?”

说完转头看她,却见她盯着自己看,脸上净是泪痕。

他脸上故作潇洒的笑容凝固了,怔了片刻后,忙跳起来转向她,伸了伸手想给她擦泪,手都伸了出去,又觉得这样做像是趁人之危轻薄人家姑娘,只好又把手收了回来,在怀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条帕子,倒是清秋自己拿手背把眼泪都擦干净了。

陶酌风这才停下手忙脚乱地翻找,见她哭得眼红鼻子赤,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他突然觉得好生愧疚。刚才他只顾着自说自话的讲故事,却没注意到她究竟哭了多久,哭得多凶。

他矮下身子去看她的脸,歉疚地不行:“你别哭啊……我这么惨都没哭,你别……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你过得挺幸福的,这不是比我这个从小无父无母,到处受人欺负的好多了吗?”

清秋听他说完,红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怎么可能知道别人过得比自己苦就开心呢?我现在只觉得心里疼。”她鼻音很重,吐字闷闷的,显得万分委屈。

陶酌风一愣。

不会吗?

他被当做香炉的那几年,所有花银子来“上香”的人看见他被烫的痛不欲生的样子,都拍着巴掌咧着嘴,开心地不得了。还有些出不起香火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蹭些“福气”的人,看见他那一身的疤,脸上也无一例外都是痛快和满足。

他一直以为,只要知道自己不是这乱世中遭遇最凄惨的,知道还有人比自己过得更艰难,人心里就会平衡许多,甚至会因此生出阴暗的快意。

这么些年,只有她是例外,只有她因为他的过去而流泪,红着眼睛告诉他她心疼他的过往。

他看着她,心瞬间软得不成样子,又止不住的砰砰直跳,催促着、诱惑着他将她揽入怀。

可他没有。

他强压下那股冲动,一双手死死攥紧了脚边的落叶,“嚓嚓”作响,化作满手的松碎渣子。

半晌,他松开手,弯弯唇角柔声细语道:“那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努力,过得好一点吧。”

……

茅屋门口,老村长坐在门后面的阴影里,沉默地看着远处的清秋和陶酌风,半晌,轮子往后退去,徐徐关上了门。

他从床下的一口黄梨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卷轴,掸了掸床褥,珍而重之地把卷轴放在床上,缓缓展开。

画中是一个骑马的妙龄少女,眉眼间透着一股子稚嫩,一身戎装却端得英姿飒爽,座下的骏马前蹄高扬,精神得不得了。

“将军,当年您亲手刺花的那个孩子她回家了。不是我老眼昏花,只是她生得——”

“真像您啊……”

藿莲山上,那两个头戴帷帽的男人走出冬青林,远远已经听见黄羊河奔腾的水声。

“行了,就这儿吧,”其中一人停下脚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支精密小巧的响箭,朝着黄羊河对岸的悬崖发射了出去。

一连几声“咻咻”箭鸣尖锐刺耳,就连黄羊河的水流声都无法将其淹没。

“等着吧,哥儿几个很快就来……”

那人话未说完,只听耳边“仓朗”一声宝剑出鞘,冰冷的玄铁下一刻便贴在了颈侧,轻轻压着皮肤之下一鼓一鼓的血管。那利剑在阳光下泛着寒光,其刃之锋利能轻而易举削掉一个人的脑袋。

两人大惊:“你们是什么人?!”

身后之人并未作答,却听得“哒哒”几声脚步声由远而近,闲适沉稳,极具压迫性。

“仙居镇上蓬莱客栈的火,是你们点的吧。”

男人的声音极近淡漠,似乎不需要两人作答,他早已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就是事实。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那两人吃惊地双目圆睁,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稍微弄出些动静,那两把剑就会立刻割断自己的喉咙。

“你是镇上的官?”

“你没有问话的资格,”宫哲负手而立,垂眸看了一眼两人垂在身侧的手,随即抬眸,目光越过那两人的肩膀,看向静悄悄的对岸,“你们在找人,对么?”

“……”两人握了握拳,没有做声。

宫哲也不在乎,对神武卫一挥手:“带他们原路返回藿莲山,把他们要找的人给我找出来。我想他们应该能给我们指出一条通往苏扣村的路。”

神武卫应声而往,留下宫哲一人站在岸边遥望着对岸。

客栈起火前,他曾在一楼见到过那两个男人。即使只是匆匆一瞥,他也记得住他们的模样。

今日为了寻找苏扣村,神武卫在林中埋伏多时,正好看见这两人鬼鬼祟祟地追踪着什么痕迹。

而方才他稍一观察,便发现这两人手上的老茧位置特殊,只有祁国鹰骑惯用的特制腰刀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又是祁国鹰骑。玉泊山的那拨山匪,也是鹰骑的人。

宫哲心中愈发疑惑。

鹰骑自持战斗力以一当十,向来高傲得很,只肯战场正面杀敌,这些乔装打扮偷入敌后之事从来不屑去做。

可这才短短数月,他竟在大越境内见到了两拨鹰骑。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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