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结束(正文完) 今日之后,你便彻底
“陛下, 梦神坡急报!”
“呈上来。”
转过天来,宫哲的信被火速送到了陶酌风手上。
信中寥寥数语,却让他猛然一惊, 不顾朝臣正在议论纷纷,拂袖离开了议事阁。
他找到清秋时, 她正在寝宫窗前晒着太阳, 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像只慵懒的小猫。
“都下去。”陶酌风屏退众人, 殿中便只剩下他和清秋两人。
“怎么了?”他此时应该在议事,若不是出了什么事, 定不会来找她。
“宫哲的信,你看看吧。”
清秋秀眉一蹙,一把拿过信纸来, 同是一惊:“你觉得他这番话,是真是假?”
“宫哲善用疑兵,又知你一惯不喜战争, 说不准是以此来诈我。但这提议与我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 若真能成,至少有几万将士不必流血牺牲。我想权且试试, 若他言而无信,梦神坡下也有我们早已安排好的人。”
“……好。”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要与你商议。”
“你说。”
“我想带你一起去梦神坡。”
当夜, 梦神坡外旌旗延绵, 宫哲一身玄甲立于坡上, 遥遥望着灯火通明的城池。
傍晚时分他收到祁国来使的消息, 称新帝同意他的提议,战时由双方将领一决胜负,若非万不得已必不发动大军攻城。
刚刚得到消息时, 他手下的几个年轻将领纷纷反对,称他们手中有五万大军,而鹰骑已经没了尉迟岭,西境那边又有三万大军牵制祁国的部分力量,攻下梦神坡只是眨眼之间的事,而梦神坡后只有几个穷苦的小城,只要大军发动奇袭,以他们的实力一夜之间便可攻入皇都,杀进皇宫将那冯缜小儿抓来祭旗。
但宫哲还是压下了他们的提议,态度坚决不肯退让。
“大越与祁国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争,直到今日,许多州道仍未恢复生机。我知道太后懿旨此战务必拿下祁国太子妃来血祭军旗,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太后懿旨,算不得军令。”
“我已与那祁国国君商议好了,此战双方各处一将领在两军阵前对垒,谁输谁赢,仅在此一战。”
“可是王爷,我们分明胜券在握,如此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祁国?”
这么明显的事实,宫哲又岂会不知?
可十六年前他打仗是为保大越疆土,师出有名。如今呢?太后一口咬定清秋杀了宫澶,可宫澶身上没有检查出一丝伤口,也未有中毒迹象,就连御医都说他是梦中惊恐而死。
他也庆幸宫澶是死于幻象和惊惧,否则他甚至不知,这个杀兄弑父的皇兄死于被他下令杀死的女儿之手,他究竟该怒还是该庆幸死的人不是她。
可这种秘辛他怎能告知手下人,所以也只能瞒着,说些堂而皇之的道理。
“两军交战,最苦的是百姓、将士,和将士的亲人。古时便有两军交战将领先交手的先例,如今我已得了祁国国主的承诺,只用一人便可保万千将士性命。此事就这样定了,你们若真想赢,不如现在去商议明日谁代表我大越出战。”
一众将领被他堵的哑口无言,只得道了声“王爷英明”,退了下去。
宫哲长身独立于坡上。
借着城门上的火光,他看见一个绯色身影站在城楼之上,也遥遥凝望着他。
她果然也来了。
他眸色一沉,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握紧。
左手又在作痛,而且疼痛比以往每次都更加剧烈,疼得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夜风一吹,冷得厉害。
但好在,不会太久了。
次日清晨,清秋起身时,陶酌风已经不在身边。据随行的侍女说,天刚亮时大越的将领便在城门下叫阵,陶酌风一早便派了人下去,此时正在城楼上观战。
“战况如何?”
“据说章将军和大越的将领身手不相上下,已经焦灼了好一阵子了,”见她面露忧色,侍女赶忙笑嘻嘻道,“不过章将军经验丰富,再僵持下去,那大越将领定不是他的对手。娘娘不必担心,陛下说了,不出半个时辰,定来与您分享好消息。”
清秋敛眉,不置可否,抬手去拿桌面上的一把玉簪,却突然听得外面一阵嘈杂,惊得她顿时起身,转头看向门口,便见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何事如此惊慌?”
“娘娘,大越贼人不守信用,打进来了,门口的侍卫都被打晕过去了,陛下还在城门那里,娘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啊——”
侍女话音未落,便被一只带着玄甲的手握住胳膊拎到了一边。
是宫哲,而且只有他一人,没带一兵一卒,也不知是如何绕过守城将士的眼,潜入到城里的。
“娘娘……”
侍女害怕地向后退去,却见清秋躲也不躲,直视着那玄甲将领,目光深幽而淡漠:“王爷一惯如此不守信用么?”
宫哲不理会她的讥讽,迈步上前,不顾她挣扎反抗,将她两手一捆,带出了屋子。
清秋不知他是如何做到在防备重重的城中做到来去自如的,他也不说话,一路带她纵马飞奔,躲过了所有布防和阻拦,到了梦神坡以西那座满是桃树的山脚下。
许是乌云驹千里行军太过疲惫,不经意被地上的断枝一绊,连人带马摔在地上。
清秋害怕地闭上了眼,却并未感到疼痛。
她猛地睁眼,就见宫哲将她牢牢圈在怀中,而他摔在地上,疼得两手发抖。
清秋一把推开了他,挣扎着向后退去,只是没退几步后背便抵上了一棵桃树,再也无路可退。
“你只身入城,只是为了带我来这儿?”
“清秋,”他缓缓靠近,“我知道过去数月发生了太多,我害你险些丧命,又让你担惊受怕,却从未有过一句道歉。”
他这番话出乎她意料,说得清秋一愣。她想过他趁两军交战来劫人,也想过他会继续将她关在昭王府不见天日,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为过去的种种道歉。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自此你做祁国的皇后,再不必因我而受困扰。”
“但如今大越天子年幼,太后代政,绝对不会放过你和使团中的任何一人。只要我活着,她就不会停止要大越出征祁国,取你性命。”
说着,他竟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来,吓得清秋一缩,却见他将匕首一转,刀尖冲他,刀柄递到她手中。
“你干什么?”清秋猜到了他的用意,将手背于身后说什么也不肯拿出来,却被他不容抗拒地握住手腕,将刀柄塞进了她手里,又握着她的手将刀尖伸向他。
“宫哲你放手,放手!”
“清秋,”他止住她的挣扎,低低地苦笑了一声,“我本就没几天可活了。”
她猛地怔住。
“我左肋下的伤,就连镇痛的药也止不住疼,已有数月之久了,虽然御医查不出,可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就算再撑下去,也不过苟活一年半载。但我不想那样死。”
“出征之前我本想,干脆死于这次出征也好,可我不愿死在鹰骑手上。”
“清秋,我说过,要纠缠你直到我死那天为止。”
“动手吧,算我偿还亏欠你的所有一切。”
“今日之后,你便彻底自由了。”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一人如我这般纠缠你、折磨你、伤害你。”
“我记得你说过,祁国新帝此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但我知道祁国大臣不会同意。”
“杀了我,你便是祁国最大的功臣,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后位。”
“只有一事须得拜托你。我死后,大越定不敢贸然出兵祁国,你毕竟是大越之人,只望祁国也能对大越止干戈,莫要再起战火。大越的百姓,受不住第二次战争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握着她的手腕,直至那把匕首刺入他的腹中,仍在一寸寸深入,滚烫的鲜血沾染在她苍白的手上,又被他轻轻擦拭干净。
他颓然跪倒在地,身子冷得发抖,而她是唯一的暖。
宫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拉至身前,倚在她肩上,仰头望着一树盛开的桃花。
往事忽得浮现于眼前,他看见她在乌苌国的小院里唤他夫君,在上京漫天的孔明灯下发间染雪眉眼含笑,最后他看见在大杨山的龙泉庵中,她穿着一身褪了色的红衣站在枝头,然后搭上他递过去的手,登上他的马车随他前往上京。
那时也是初春,大杨山漫山遍野尽是桃花。
一如眼前的梦神坡。
一阵清风拂过,枝头一朵桃花飘然落下,擦过他指尖,又落入泥土。
清秋肩头一沉。
一个铁环从他怀里滚落,“咕噜噜”转了几圈,到她眼前打着转停了下来。
是玉宿城的玄铁打造的永结同心镯,与他腕上那支,一模一样。
清秋怔然盯着那支镯子,日头终于升上高空,穿过一望无际的桃林照在她身上。
她感觉到眼角竟有热泪滑过,抬手去擦,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流不尽。
不知又过了多久,陶酌风才带着人找到,将宫哲那早已僵硬冰冷的身子从她肩头推开,将她一把拥进怀里,一手抚着她的秀发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着:“结束了,都结束了。我们赢了。”
清秋瑟瑟发抖,像是下丢了魂一般,许久才慢慢抬手抱住他的腰身,目光悠长望向光的方向。
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做有关他的噩梦,有她和陶酌风在,祁国也不会再对大越动兵,折磨了她一生的梦魇和忧惧,和她少女时十年的悸动,到今天,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