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6下 贪嗔痴慢疑 各有各的愁
每当老马心烦意乱时,他会站在马家屯的莺歌谷崖边儿上,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到莺歌谷的崖边儿上,听谷中的黄莺为他唱几首欢欣的小调。
老马也怀念他的四条狗。二三十年了,他无论去哪儿,身边始终有一群忠诚的跟随者。他们勇猛、可爱、顽劣、聪明,他的一个手势、一句话、一个眼神他们皆可领会,他们是老马的朋友,也是老马的儿女,更是老马的精神伴侣——或者说人生之战友。他的灵魂深处,有一种忧伤的孤独是任何人也消解不了的,唯有神和他的战友能消解那种孤独。
孩子,老马至今也想不通孩子。为什么他讨厌孩子?为什么他厌烦听到孩子哭?漾漾所有的美被她那龇牙咧嘴的哭瞬间给粉碎了。有一片刻,老马以为这个小姑娘能成为他在深圳的精神伴侣或人生之战友,可惜他认错了!
如今老马像条老蟒蛇一样,钻进桂英家的破洞里,整日盘不开身子,窝气得很,还要日日忍受小儿哭闹。他怀念他的十来亩果子,怀念他从爷爷的爷爷那儿承过来的老院子,怀念这一生一世永远属于他的方寸土炕。
致远依然没有状态写作,他反思他每一天的日子,那股他用生命力在燃烧的书卷气息早被浓重油腻的生活气息压住了。他该怎么办?这个点是他买菜做饭的时间了。他依然坐在书桌前,观察着自己在这间屋里每天进出忙碌的身影。这里是他的生活,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把他的生命挥霍在了什么样的事情上?
他看见自己每天上午花两个小时给两孩子做早餐、送老二上学、给老人买早餐;他俯视自己每天中午花一个半小时去做饭、洗碗;他看着自己每天黄昏花三个小时去接孩子放学、买菜、回来做饭、饭后洗碗;他观望自己每天晚上花一个小时照看老二洗脸刷牙、等妻子等儿子回家;他注视到自己周末几乎全天在为家人做这做那……毫无疑问,他爱他的家,可是……
他的家是他的全部,也并非他的全部。四十五岁了,人生过了稳稳的一多半,他还在挣扎着为自己那一缕书卷气息腾些空间。那缕气息存放着他自以为高尚的一魂一魄,那缕气息包裹着他究竟是什么人的最终秘密。人生听来简单、说来复杂。他还未定义自己,他还在寻找一个更完整、更强大、更有说服力的何致远。
他需要空间,需要安静——需要任何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都应该具备的空间和安静。他在生活和梦想之间辛苦奔波,他在世俗与自我之间激烈博弈,他与苦闷的人生还在较量斗争。如果说人生有意义,那撑起自己意义或价值的最高点,是他人还是自我?是爱还是自由?
一米七二、中年微胖、脑门光亮的何致远长叹一口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架子,他离开书桌,操控着臃肿累赘的肚腩和不灵光的膝盖骨,准备出去买菜。
老马今天在顶楼观了一场圆满的落日,那落日和马家屯莺歌谷边的落日一般无二,又截然不同。莺歌谷边的落日是清爽的、宽广的,这里的落日是被遮挡的、封闭的、不顺畅的。莺歌谷边的落日伴着蝉鸣牛哞、花合草香、人归畜安,这里的落日伴着车声——连绵无尽的车声。好歹,橙红温和的夕阳圆润了他棱角分明的心,罢了,诸事罢了。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晚饭后老马在看电视,漾漾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了致远哭,见了老马气。多亏了晓棠,给她喂饭洗脸换衣裳。
晚上仔仔回来,进屋一看——自己的墙上好诡异的一张人物画像!他自己的偶像被人换了!他勃然大怒。
“爷爷,你是不是把我的偶像海报给换了?”
“是……不是!不是我!”老马见他气势汹汹,马上撇关系。
“到底是不是?那是我从网上买来的签名海报!你知不知道多难搞!”仔仔拍着裤兜跺着脚。
“我贴领袖图的时候,墙上没啥海报!光溜溜的啥也没有,我才让你爸给买了张画的!”老马耸耸肩。
“那我墙上的偶像呢?”仔仔委屈地大喊,他曾经花了两年的压岁钱去看偶像的演唱会,为他付出种种,在家里只挂着张海报当精神寄托,如今竟被人换了。
“我不知道,你别赖我!”
仔仔无语,转身问他爸。致远也不知,他又去妹妹屋里问妹妹。这可好,睡着的小仙女又哭得惊天动地,彷如人间的委屈全积压在她一人身上。
“我说什么啦?我什么也没说呀?”仔仔耸肩摊手嘟囔,傻站在门口一脸不解。晓棠便把今日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仔仔细数一番。
“你这个小偷!偷这么多钱,了不得了!要逆天了!”仔仔指了指漾漾,幸灾乐祸地回自己屋了。漾漾见被哥哥骂了一顿,复一场嚎哭。老马一听怎又哭了,叵烦得恨不得立刻遁地消失。
没多久桂英回来了,今天跟一个客户吃饭聊得尽兴,回来晚了。仔仔一听大门响了,跨着步子出来了。
“妈,你猜今天发生啥大事了?”仔仔眉飞色舞。
“什么?”桂英正在换鞋。
“你可爱美丽又单纯的女儿偷我爷爷的钱啦!前后偷了五次!五次!你猜一共偷了多少?”
“多少!”桂英张开的下巴合不住了。
“一千多!”
“是吗?马村长!”桂英向老马确认。
“那可不?啧啧啧!你们两口啊,一个老师一个经理,怎么教育孩子的?”老马躺在沙发上抬了抬头,抛出这句话。
致远在房间听得这句,面红耳赤,桂英亦无言可对。
“你钱在哪里放着?”
“箱子里呀?”
“你是不是拿钱引诱孩子了,要不然她怎么可能偷?”桂英指着老马大喊。
“你咋啥事都能摊在我头上呀?她偷了我的钱我没吱声没怪罪,你还数落我!有毛病吧你!”老马真没想到大晚上来了这么一股邪恶之气。
房门开着,致远听到吵架,只双手插兜地躲到阳台上去。他也有一团火,却不能释放。
“而且,我爸还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片红呢!”仔仔点火扇风。
“是吗?”桂英说完直奔漾漾屋里,仔仔尾随其后。
漾漾还在哭,一见妈妈回来了,哭得更凄惨了,一口一个妈妈,张开双臂只要妈妈抱。桂英抱着漾漾,一看屁股上果然好几道红印子,顿时火上心头、泪出眼眶。
“你偷爷爷的钱还有没有?”桂英悄悄问。
漾漾哭着点点头。
“在哪里?告诉妈妈好不好?”
“在……在床底下……”
“我的妈呀,全是人民币!”仔仔趴床底下一看,场面惊人。
“把钱拨出来!”
仔仔趴在地上,在漾漾矮小的床底下捞钱——十块的、一百的、五十的、五毛的……一会子地上一大摊钱,连晓棠也忍不住笑了。
“去,拿个塑料袋把钱装起来!”桂英指挥儿子。
仔仔装好以后,桂英提着塑料袋将那钱扔到老马身边说:“以后把你的钱看好,别再让孩子惦记!”
“你怎么说话的?”老马怒了。
“我们从来不用现金,家里只你一个人用现金,还不是你没看好钱!她拿了四回你没发现吗?你早发现早处理能拿这么多钱吗?”
“她上次拿我的笔你处理了吗?上次处理了就没这回的事啦!”
老马怼得桂英理屈词穷。
桂英抱着孩子又跑去找致远,埋怨他为何出手这么重。致远除了叹气,无话可回,任由桂英在那一通发泄,他看着阳台外的混浊,皱着眉,压着气。
老马在整理袋子里的钱,五毛十块的,一张一张整,整了七八分钟,心焦得不行。
“仔儿,把你爸妈叫出来!”老马冲仔仔吼。
仔仔把致远和桂英叫来后,几个人坐在餐桌上,老马让把孩子给晓棠哄着。
“咱们只当开个会,专门说说这事儿!”一家四口坐齐了,老马先开口。
“爷爷,你当这是村委会吗?还开会呢我的天……呵呵呵!”出生于千禧年以后的仔仔忍不住嘲讽。
“没你说话的份儿!”老马白了一个眼,仔仔马上收了笑。
“今天这事儿都说一说,说完之后以后不要再提了!致远,从你开始!”老马想着致远最中正,他先平和地起个头儿。
“啧哎,漾漾以前没这个毛病。家里这几年根本不用现金,除了存钱罐的钱基本没什么现金了。爸,其实这跟你有关联,你好几次用钱来诱导孩子做这做那,小孩自然以为钱是好东西,心里惦记上了。”致远无可讳言,说出了他最想说的。
“我拿钱诱导她——这个是我的问题。那她如果不是从我这里知道钱是好东西,肯定也会从别人那知道钱是好东西,早知道早处理总归是好的。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拿钱诱导她了。还有什么,马桂英你说!”
“仔仔漾漾是我们的孩子,以后他们有什么问题,你不要管,永远都不要管!你只要告诉我和致远就行了,我们会处理的!”桂英刻意强调“永远”两字。
“今天我也没管呀!这事本来完了,你自己回来后闹腾一番,怪谁?”老马就事论事。
见众人无话,老马接着说:“致远,漾漾这几天天天回来抱着新玩具,你没仔细问问?她吃饭少是因为她先前吃零食早吃饱了,你没发现?客厅里现在放着个那么大的机器玩具你没看见?还有你,事情已经完了——完了!你才知道!好家伙!这嚷嚷那嚷嚷地先怪我,为什么你这个当妈的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仔仔不跟你说你到现在且蒙在鼓里呐!还有你,仔儿,妹妹已经被你爸爸惩罚了,你在你妈跟前煽风点火的干什么?”
“我哪里煽风点火了!我实事求是地说好不好!”仔仔挺直身板。
“你刚才喜滋滋的那样儿,你当我们是瞎子嘛!你两个舅舅对你妈这个妹妹多好!怎么你这个哥哥到处看妹妹笑话!”
“我两个舅舅对我妈好,那是因为你对我妈不好!他们可怜我妈!现在全家人对她比对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我说什么了吗?”仔仔红了眼眶。
“你嚷嚷什么?”老马轻拍桌子。
“他们两宠着她,你才来几天也宠着她!她偷了七八百的笔你们没一个人教育她,这才有今天三番五次地再偷!她偷了那么多钱我说一说还不能说了吗?我在家里地位就这么卑微吗?我屋子被分、我桌子被占、我做作业被吵、我的偶像被换了,难道我不能抱怨几句吗?我就问你们,这个家还是我的家吗?”仔仔激动地一气喊完,踢开椅子转身走了。
桌上的三个大人低头无言。
许久后老马长叹一声,开腔:“行了,孩子打了也教育了,大人的问题也揪出来了,这件事儿到头了,以后谁也别提了。”说完自己去阳台的躺椅上,掰开塑料袋,继续在那儿整钱。这屋里的人哪知道老马的钱是如何来之不易,那是地里一个果子一个果子换来的,一锄头一耙子挖来的,无论如何也要尊重这一块五毛的钱,尊重钱背后的人的辛苦和地的时间。
餐桌上只剩夫妻两了,桂英望着致远,忽发现他脸上现出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她握住了致远的手,致远却抽走手,一个人回屋了。
回屋后的仔仔满脸泪水。虽模样长成了大人一般,可心地依然是个孩子。曾被父母专宠的那份独一无二被妹妹瓜分了,如今连自己几平米大的物理世界也要被爷爷瓜分。近段时间学习成绩明显下滑,已经被老师在班里点名了,眼下他正面临的一个学生最重要的事情——期末考试,这也被家里人彻底忽视了。
往常每次期末考试之前,爸爸用心辅道、妈妈端汤送茶点,现在别说父母的关注了,每日回家竟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仔仔埋怨这些日子里的不太平,更委屈在不太平中他为何总是那个被众人忽略的人。
“你怎么了?”桂英回屋后,坐在床上,望着阳台上双手抱胸的丈夫。
“没什么。”
“你情绪不对呀!”桂英一脸担忧。
“哪有?没什么。”致远头也不回地说。
“你有什么事说开呀!”桂英渴望丈夫把她当朋友一般敞开心扉。
“没什么事儿,十点半了,你去看漾漾睡下没,我去不方便。”
桂英望着致远,致远望着窗外,两口子沉默片刻,桂英走了。
漾漾已经在晓棠怀里睡着了,桂英悄悄关上门,在餐桌上独自发呆。她是这个家的主人,也是一个缺位的、滑稽的主人。她忍不住地指责父亲,她习惯性地偏向女儿——即便她很爱儿子。她每天回来很晚,晚得错过了和女儿说甜言蜜语的时间,晚得拉不住女儿成长的步调。桂英从餐厅架子上打开了一瓶红酒,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她喝酒的原因不是为儿女和父亲愁,而是为丈夫。
致远今晚的神情让她有些陌生。在这世界上,她最恐惧的事情是和丈夫有隔阂——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尽力避免的事情。他有文化,是名牌大学的文学硕士,动不动信口拈来一句什么诗词,动不动便是哪个典故什么名人,而自己呢,“的地得”怎么用到现在也不会!致远津津乐道的诗词她连假装听也听不懂,她只能当个迷妹去崇拜他,可是她慌张她的偶像提了三五遍的东西她依然不知。
晓棠抚摸着漾漾的头发,难以入睡。多年以来,她如此羡慕桂英的生活,没想到深入其中竟是鸡飞狗跳。蓦地她觉得自己单身的干净状态也未尝不可,什么也不沾染——没有孩子、没有老人、没有纠纷也没有伤心,纯净地如白云过高山一般。多年近观她姐姐包晓星的婚姻,伤痛多还是快乐多,尚是一笔难算的账。
晓棠回想那些已婚同事的婚姻,没几个如意的。红梅四十多岁了忧愁没有孩子,十来年包养着一个天天打麻将的丈夫;海月嫁进了一个广东家庭里,和妯娌、婆婆的矛盾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光华;菲菲和老公感情很好,可因为买房背负巨债,到了三十五也不敢怀孕生子;画雪嫁给了一个小富二代,结婚才两年老公已和两个小妹妹勾搭上了,她整日疑神疑鬼地毫无优雅和自信,生了孩子后虚老很多……甘瓜苦蒂,物不全美;人生残缺,婚姻亦难有圆满。想到这里,晓棠释然些许。
这一晚,致远亦难眠。今天是他参加小说比赛的最终截稿日,他没有按时发表完。
如此糟糕的一天,他不想再给这糟糕抹上一层灰黑的忧郁。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凌晨两点半,何致远站在阳台上,仰望头上深邃的黑暗,一个人为星空伤感,替万物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