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输赢(下)
“怎么就这么巧,被皇上给撞到了?”
大庆皇城内,天色初晓,宫灯暗暗。朝阳未起,沉在宫殿楼阁之下。积雨已尽,空气中还留着些雨水的湿意。
重华宫正殿内,德妃坐在软座上,眼底带着几分倦色,似是刚被人从睡梦中吵醒。
宋昭仪跪坐在下面,红着眼道:“妾身也不知道。”
“皇上是在傍晚时才说了要来妾身屋里用饭。谁知道正好撞上了今日这送晚了的瓷瓶。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德妃长发未挽,懒懒地披在肩上,撑着头瞪了一脸委屈的宋昭仪一眼,又看向身边的阮素。后者凑近了些道:“奴婢听宋昭仪说了后,天没亮时就让人去问了郑司制。”
“郑司制说她之前是特地留了两对白瓷瓶出来的。负责送往各宫的是一个新晋的小丫头,郑司制因为忙着今晚宫宴的事,便也没怎么管这事。那个小丫头不识规矩,送了娘娘的,就忘记送昭仪的。直到晚些时候、清查库房时,才想起来,喊人把这个送了过来。”
“可没想到皇上正好在这个时候去了宋昭仪的屋里。”
“皇上盘查,郑司制拉了手下的一个掌制顶罪,只说她想讨好宋昭仪,便擅自做主。好在,没有把其他的事情扯出来。”
德妃听罢,沉吟一会儿,道:“照这样看来,这倒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娘娘……”宋昭仪还跪在地上,攥着帕子,唤了一声。
德妃轻轻叹了口气,让阮素扶了宋昭仪起来,道:“你不必担心,左右,皇上也没有重罚你。等过一阵儿,本宫会向皇上说些好话的。”
宋昭仪起身,略带不甘地道:“可是这件事,实在太过巧合。”
德妃点点头,道:“是太过巧合,但是又查不出什么端倪。”
“但如果真是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搞了这样一出,那本宫可真要好好警惕警惕了。”
德妃直了直身子,对宋昭仪道:“你回去歇着吧。此事日后再说,往后,小心些就是。”
“今晚的戏,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天光大亮,连日下雨的京城,终于是放晴了。
天上还留着几丝云,日头有些亮,亮得恼人。赵晴若早早地被晨光唤起,去盛宁宫请安时,遇见了一大早便过来谢罪的柳尚宫。
今日早起的时候,赵晴若听于慎说了。昨夜祁谨突然盘查了尚制司,以处事不当,逾越宫规为,由罚了柳尚宫和郑司制三月的俸禄,又发贬了一个掌制。
而昨夜,重华宫的宋昭仪因冲撞圣驾,被罚了一月的禁足。
但是此事倒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似是被人刻意压了下来。
这一局得了这样一个结果,赵晴若倒是说不上失望或者得意。从今往后,宋昭仪若是再想靠着德妃从尚制司寻些好处,怕是要受些掣肘了。不过,对宋昭仪这般不痛不痒的惩罚,赵晴若不清楚祁谨究竟是看在了宋家的面子上,还是因为德妃求了情。
于慎和她说这些的时候,还特意提了一提木锦拒绝了那包‘赏赐’的事。
“她倒是细心。”赵晴若听了,微微有些惊讶。
因为司天监算了今日能放晴,而当下又正好是爽风朗日,微云清风,祁谨便把宫宴定在了今晚。
因为是恭迎太后回宫的家宴,并没有请了外臣来,只在曲江苑设了众妃和几个皇子的席位。
赵晴若依旧坐在太后的身边,看着缺了沈嫔和祁琬的位置,赵晴若微微觉得心中有些发闷。
“哀家此番从国华寺带了些沐了佛香的松枝回来,现下便赠给你们。留在屋内,也是祈个平安。”
祁宋氏让人发了松枝下去,祁谨接了话道:“母后有心。”
皇后祁李氏道:“母后寿诞,妾身和众皇子宫嫔没能陪侍左右,但也没忘记,都备下了礼。”
“敏儿此番特地替母后寻了几位佛法高超的僧者,抄了一本佛经,献给母后。”
祁李氏话音刚落,宫人便呈上一本佛经,太子祁敏也跟着贺了一句。
“孙儿祝皇祖母,福寿如山。”
太后祁宋氏笑着点点头,又夸了祁敏几句。席下的靖王祁放看了太后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母妃德妃,低着头饮酒。
之后靖王祁放和六皇子祁敛及众妃也都呈上了自己的寿礼,钗环诗画,绣品摆件俱全。
良昭仪见德妃和靖王一起送了一把名家所作的山水图扇,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轻笑着道了一句。
“我看众位的礼都是极好的,自己的反倒有些拿不出手了。”
祁谨闻言,笑了她一句:“既然备了礼,就拿出来。”
良昭仪笑着起身,来到中间,弯身道:“既然皇上开了金口,妾身也就不怕献丑了。”
说罢,她抬了抬手,让人呈上一个盖着布帛的盘子。赵晴若有些好奇地看着她,其他人的目光也都看向了良昭仪。
“妾身知道太后与皇上常常一起下棋,便特意命人打造了一副棋盘棋子,献给太后娘娘。”良昭仪说着,便要伸手拿开那布帛。
祁宋氏在听见是棋盘时,便微微变了脸色。待良昭仪揭开布帛后,正是笑容一滞,身子一僵。
良昭仪揭开布帛,只见里头是一副做工精巧的棋盘。她没有注意此时皇后祁李氏和太子也都微微变了脸色,而是自顾自地道:
“此棋盘是妾特地托了妙工坊打造的。盘底还刻了‘江为纵,山为横’几个字。寓意皇上稳拥大庆江山社稷。”
说着,良昭仪侧眼看了看德妃,见后者正一脸异样地看着自己,心中以为是她因自己抢了她的风头而不忿,微微有些得意。
赵晴若听着良昭仪的话,也觉得这副江山棋盘甚好,可她转眼去看祁宋氏时,却看见了对方异样的脸色。不像欣喜,而是带了些慌乱和惧意。
良昭仪说完了自己的话,却不见太后和皇上有什么反应,站在原地有些疑惑。
宴上一时无声,半晌,祁谨才微微牵起嘴角道:“江山棋盘,确实寓意甚好。母后觉得此礼如何?”
祁宋氏侧头对上祁谨的眼神。那眼神如深潭一般,见不到底,又带着几分寒意,喜怒莫测。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祁宋氏突然转头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朝良昭仪怒喝道:“大胆!良昭仪以前朝之物赠给哀家,还妄言什么江山社稷,乃是犯了不敬之罪!”
良昭仪被太后突如而来的的怒意吓懵了,当即捂着肚子跪下身来,忙摇头道:“妾身……妾身不知什么前朝之物啊。这个棋盘……”
在场的众人也都被太后突然的发怒吓得摸不着头脑,只有皇后和太子,德妃和靖王低着头,似是不敢说一句话。祁玢见状想要开口问一句,却被身边的太子祁敏按住了。
皇后没有说话,宜嫔和周美人更是不敢说话。德妃看了看祁谨渐渐冷肃下来的面容,低头掩去眸中的情绪。
太后也看了一眼祁谨,不听良昭仪磕磕巴巴的解释,继续道:“来人,把这个棋盘给我砸了!把良昭仪给我拉下去。”
“太后饶命啊!”良昭仪彻底慌了,瞥到了一旁低着头的德妃,大声喊道:“德妃!太后娘娘!这不是妾身的礼,这是德妃的礼啊!德妃!定是你这个贱妇害得我!”
德妃见良昭仪只向自己,仿佛受了大惊,道:“良妹妹怎么能扯上我?就算我之前和你言语上有些冲突,妹妹也不能胡乱指摘啊!而且你亲口说,这是你命人打造的。”
她转头对祁谨道:“皇上,妾身跟了皇上许久,绝对不会做出这样……”
良昭仪见状,起身抓向德妃,骂道:“你个毒妇……明明是你要送此物……”
“好了。”祁谨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喝了一句:“身在御前,如此无状,成何体统?”
“皇上!妾身真的……”良昭仪见祁谨一脸漠然,微带着愠色的神情,又跪了下来哭道。
祁谨打断了她的话,看着祁宋氏,淡淡地道:“别说了。既然母后不喜欢此物,觉得良昭仪犯了不敬之罪,那就……”
“那就把良昭仪迁去西暮宫思过吧。”
赵晴若听祁谨这样说,心中一凛。西暮宫……迁去那儿的,可都是被废的宫嫔啊。良昭仪若是去了,也就等于被废了。
良昭仪听了此话,吓软了腿,哭道:“皇上!我不去西暮宫!我还怀着您的孩子啊!我不去!”
祁谨身边的江运兴看了看祁谨的脸色,赶紧摆手让宫人把良昭仪拉了下去。
待那哭喊声远去,原先其乐融融的宫宴上静了下来,人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祁谨拿起自己杯中的酒饮尽,道了一句:“菜用得差不多了,朕也乏了,便回去了。”说完,也不等众人行礼,快步走出了盛宁宫。
祁宋氏看着祁谨离开,便也抬了抬手道:“你们也都散了吧。”
赵晴若见祁宋氏一脸倦色,本向上前劝一劝,却见秦嬷嬷冲自己摆了摆手,便只好跟着一起退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赵晴若正好和纪司衣顺了路,便在门口放慢了脚步,待纪司衣跟了上来后,问道:“纪司衣可知道今日太后和皇上为何对那一副棋盘发了如此大的脾气吗?”
纪司衣听赵晴若问起,面上有些讳莫如深。此时两人正好走到一处僻静地儿,她微微凑近了赵晴若,道:“臣之前听柳尚宫说过,明王还在时,也曾给当时还是先帝淑妃的太后娘娘,送过一幅江山棋盘。”
“明王?”赵晴若有些惊疑地重复了一句这个名字。她记得,明王祁诚,是太后的长子,当年,差一点儿就能继位。可惜天妒英才,他在一次出征北凉时,战死在了沙场。
明王送祁宋氏江山棋盘的事,该是只有经历了前朝之事,熟悉皇室的人才能够知晓。
江山棋盘,江为纵,山为横,天下尽在手中。当年明王能送祁宋氏这样一幅棋盘,该是对于帝位,十分笃定了。
只是,如今江山仍在,祁宋氏仍是太后,但是皇帝,却不是当初许她江山的那个人了。
……
晴夜风明,皓月当空,漫洒下一庭如水的月光,却衬得宫院寂寂。
“娘娘,您还是睡下吧。”秦嬷嬷对坐在廊下看月的祁宋氏劝道。
祁宋氏抬头看着月,鬓角的雪色浓厚,脸上几道浅浅的皱纹,带着岁月的沧桑。
“娘娘。”秦嬷嬷见祁宋氏不回话,又劝了一句:“过几日,娘娘再和皇上好好说说话,皇上,便不会再生气了。”
祁宋氏笑了笑,眼底有着水光,该是进了些许月色。
“他始终觉得,我不认为他能当好这个皇帝。”
“娘娘……”
祁宋氏转头,看着秦嬷嬷,眉间带着哀色,问了一句。
“梳月,你说,当年诚儿去后,我同意父亲扶谨儿上位,到底是不是对的?”
秦嬷嬷还没回话,祁宋氏就自顾自的答道:
“该是对的。如今哥哥是当朝右相,父亲封了国公,宋家世袭五代不降爵。谨儿勤政爱民,大庆国祚安康。我做的一切,该都是对的。”
“可是,我和他这一世母子,也许,始终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