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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最终一局

这边,自是有人春『色』满园关不住, 但在柳元穹那边, 就几乎是愁云惨雾了。

他坐在黑暗里,顶着面上肿胀的红痕, 咬牙切齿地抹着眼泪。

受辱这种事情, 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

彼时,在“遗世”之中, 十四岁的柳元穹受够了这世上最大的屈辱。

他身受重伤, 陷于混沌之中,根本不知道封如故为众人换命一事。

他只知道,哥哥被人拖出了牢门, 惨叫声响了数个时辰, 喊得柳元穹死去活来,一颗心被碾碎了一次又一次, 却又无能为力, 只能不断一张一合着嘴唇, 无声唤着哥哥的名字。

……哥哥再没回来。

只因为哥哥多说了一句话,触怒了那封如故!

倘若封如故后来死了, 柳元穹不会再多说什么。

但事实证明, 哥哥说得没错,的确有人来救他们了。

而从结果看, 哥哥他们制止了封如故『自杀』,的确是救了封如故一命!

现在,封如故活着, 封君得名,天下闻达,他哥哥的尸骨却腐朽在“遗世”的荒牢中,变成了墙上的一抹污血。

柳元穹很想恨封如故,但他同样做不到。

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知道,他根本不是欠封如故三块肉,是三条命!

他真割下三块肉,就妄想偿尽恩情,才是无耻之尤。

换言之,他根本就还不了这情分,除非他当即割了脖子去死!

柳元穹这些年受父亲栽培,亦有成长,只是,每每面对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的所有年岁便都虚长了。

他气得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眼前一阵阵发着黑。

在他要把自己活活气死时,一个矮小的身影挑着佛灯路过他身前。

灯芒一闪,一个路过得毫无准备,一个哭得旁若无人,双方都被齐齐吓了一跳。

来人拍拍胸口,感叹道:“哎呀。”

他将佛灯挑高半尺,可在照到柳元穹满是泪水的下巴时,便将灯体贴地放了下去:“阿弥陀佛,是小僧惊吓到施主了。”

柳元穹慌忙擦去眼泪,略抬起下巴,端出长右门少主的架子:“无妨。”

柳元穹顺着仅剩的一线光看去,发现来者是个脑袋冒着青茬茬的小和尚,正满眼好奇地望着他瞧,不像个木讷内向的样子。

他脸红起来,再次欲盖弥彰地用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发力擦了擦:“别用灯照我的眼睛。”

小和尚乖乖哦了一声,将佛灯提得更远了些。

他没有说些什么高深佛语来宽慰柳元穹,也没有无视他的苦痛,只表达出了最朴素的担忧:“你没事吧。”

柳元穹嘴硬:“我有什么事儿?”

小和尚了然:“呣。……你有心事。”

柳元穹被他戳穿,羞愤难当,即刻抬高声音呵斥他:“走啊!”

小和尚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却没有离开,而是蹲下来仰视着他:“你有心事。”

柳元穹咬牙:“与你何干?!”

“小僧前去寻人,而你在小僧的必经之路上。”小和尚认真道,“这算是缘分,你的事情,自与小僧有关。”

柳元穹红着眼想,哪里来的花和尚。

此处不是燃祈福灯的广场,只凭一盏小小的佛灯,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长相,这倒让柳元穹安心了一些。

但他想要独处消化情绪,因此言语间难免带了几丝尖刻:“你不用念经去?”

“不用。”小和尚蹲在地上,“我才归山,身上风尘未曾洗尽,师父师叔特准我不必参加寺中之事。”

讲完自己,小和尚抬头望他:“你呢?你是不是被人欺负啦?”

柳元穹一时语塞,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那里肿起了一道,棱在脸上,微微地发着烧。

“可是受罚了?”

小和尚刚才只用佛灯粗略照过了他,见他独身一人坐在这里,泪光涟涟,便以为是长右门中做错事的小道士,挨了什么惩罚,躲到此地来偷偷哭泣。

他没能来得及看清他玄衣上的金凰暗绣。

——那是长右门尊者的标志。

小和尚宽慰他道:“如果做错事,是该罚的,不要太气;如果没有做错事,那也不要平白自苦,难过的还是你自己呀。”

柳元穹咬牙道:“没有什么对错,不过是打输了而已!是我技不如人!有朝一日,我必修炼得道,百倍奉还!”

小和尚唉了一声,正要开口,柳元穹便抢白了他:“你莫要跟我说那些要宽容、要原谅的佛理,我不爱听。”

小和尚无辜道:“我没有要讲啊。”

说着,他压低了嗓音:“……我小师叔偶尔无理训斥我,我也会悄悄在心里骂他两句呢。”

柳元穹看那黑暗中的小和尚一眼,只觉得他光头反光的样子颇有趣,说话也不讨厌,心情便转好了那么一点点。

“其实也是我不好。”左右柳元穹不认得这小和尚,小和尚也不认得自己,他索『性』与小和尚说出了心头的郁结,“……有个人曾救了我的命。然而,他明明力有能及,却不曾救下我的至亲。我想不通。”

小和尚啊了一声,挠挠光脑袋:“那他还是救了你的命啊。”

柳元穹:“可我的至亲……”

小和尚好奇地刨根问底:“他能救你,为什么不救你的至亲?是他救得了,还是救不了?”

柳元穹张口结舌。

割肉换命,说来划算,只是,那时的封如故,已经是一把伤痕累累、以至末途的强弩。

……况且,兄长他们『逼』封如故活着,究竟是为封如故好,还是想要……

柳元穹立即驱散了这等念头,不敢再细想下去。

道理他都知道,只是遇上情理,又岂有什么道理可讲?

兄长已然亡故,他不能去想他的坏处。

小和尚兀自替他分析:“恩情太重,你还不了,却要恨他,是什么道理呢?”

再度被戳中痛处的柳元穹又暴躁起来:“够了!”

小和尚又被吓了一跳,闭上了嘴。

柳元穹几乎以为他要被自己骂跑了。

谁想,那小和尚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寻找一阵,竟是手脚并用地跪在自己身前,把一枚东西放在了他的唇边。

柳元穹下意识含住。

入口的一片甜蜜,化消了他口中的苦涩。

……一块饴糖。

“喏,我偷偷夹带的。寒山寺禁止夹带外物入寺,不过我和小师叔关系好,他不会查我。”小和尚半跪在他面前,嗓音很是快乐,“你吃了这个,就不要生气了。人嘛,总有想不通的事情。想不通,就多想一想啰。不是每个人都像我小师叔那么聪明。”

柳元穹含含糊糊地咬着糖果,总觉得自己被这个小秃驴当孩子哄了。

他说:“你口口声声小师叔、小师叔,你小师叔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啊?”

小和尚笑说:“小师叔就是小师叔。以前我也认为他很了不得,高山冰雪一样的人,但现在啊,我知道,他也是个常人,有心,有情,而且,他还很不会说话。人都是这样的啦,多多少少都有弱点,不说谅解,至少多去理解旁人一些,日子也会过得松快些。”

柳元穹:“……你话真多。”

小和尚『摸』『摸』秃脑袋,笑得爽朗:“是。我这些日子交的两个朋友回山去了,已经很久没人陪我说话啦。所以这颗糖,也是要多谢你陪我说话。”

柳元穹含着糖,嘟嘟囔囔道:“……不谢。”

小和尚功成身退,拾起一侧的佛灯,把细竹竿挑在自己肩上,佛灯在他身后一摇一晃,将他的光脑袋衬得愈加滑稽有趣。

“小僧海净。”小和尚看向那隐没于黑暗中的青年,“你叫什么名字呀?”

柳元穹错开眼睛:“我姓柳,长右门门下……少主柳元穹的小厮,名唤柳二。”

“……柳二。”海净不去细看这萍水相逢之人的面容,“柳二,我走啦。有缘再会!”

海净挑着灯,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柳元穹坐在原地,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呆头和尚。

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往上翘了那么一点点。

“……穹儿。”

一声平稳却含威的声音打断了柳元穹的遐思,他从岩石上一跃而起:“……父亲。”

来人玄衣如夜,襟摆之上镶滚的鸟状金纹愈显华贵,眉心一点红『色』细云纹,着实是一名气质清高孤华的端方道君。

玄极君柳瑜问:“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柳元穹恭敬道:“一名寒山寺沙弥。”

玄极君低低嗯了一声:“我听闻,云中君到了寒山寺中?”

柳元穹微微白了脸,偏开视线。

玄极君似是身体不佳,低低咳嗽一声,道:“我们曾多次造访风陵,他都不肯见人,如今遇到恩人,自是要多加酬谢的。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你同我一起拜会他,谢过他昔年救命之恩。”

闻言,柳元穹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心情尽被破坏。

然而,思及方才小秃驴的种种言语,柳元穹咬了咬唇:“唔。孩儿知晓了。”

玄极君倒是有些惊讶于柳元穹的乖顺,抬手嘉许地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今日同你大哥多说一说话。”

送走柳元穹,玄极君柳瑜在二儿子坐过的地方坐下,轻轻抚石,神情温和。

四周虫鸣渐绝,一道无形的屏障支撑起来,将内外一切声响彼此隔绝,再不相通。

他面对这块石头发问:“封如故为何会来此?”

虚空之中,一个无感情的声音给了他回应:“柳门主是在问我吗?”

玄极君的声音很轻很软,带着一点脉脉的温情:“在有风陵弟子死于梅花镇后,我便开始着手扫清留下的昔年痕迹,绝不会让人追查至长右门的。景先生是我长右门豢养的谋士,且最是得力。你可有什么头绪吗?”

被柳瑜称为“景先生”的人,沉静冰冷的面容从黑暗中浮现。

……那是韩兢。

他倚靠在一棵梧桐树的枝桠上,语调平静道:“封如故九曲心肠,小可无从揣度。不过,或许是玄极君当初化名为道士,前往梅花镇时,不该将姓氏从‘杨柳’一词中取来,平白惹人联想了。”

玄极君笑了一声:“景先生真爱开玩笑。”

他低头搓捻着暗香浮动的衣襟,身上满是檀香的暖息。

韩兢靠在树上:“还好,他们只是追查至寒山寺,并未追查到长右门。”

玄极君反问:“这很好吗?”

他的思路像是很慢,说话声音也很慢,因此常给人一种柔情的错觉:“……寒山寺,先前是因为家父与净远方丈的交情,后来是因为昊儿之死,方便每年拜访,采纳地气,而不会惹人起疑,吾才选择此地,作为梅花镇地气的中转之处。现在,封如故竟已追查到寒山寺来了。这不好,当真不好。”

韩兢凝望着夜『色』,手里把玩着数十份令牌,上面刻着各位家主、门主的宗徽。

他将其他令牌收起,挑了一份刻着金『色』凰纹的火焰牌,将络子勾在指尖,任其打转。

在长右门这里,他是眼线兼谋士“景先生”,深得信任。

在一年前,他通过了玄极君严苛的考察,被允准参议内门私密之事。

这是他离开剑川后,用五年时间换来的信任,弥足珍贵。

韩兢问:“门主打算如何呢?”

玄极君:“景先生是谋士,我想问一下景先生,有何打算?”

韩兢略略直起身来,翻身跃下:“门主,我此来,的确为门主带来一条消息。只盼门主善加利用。若利用得当,门主不仅再无后顾之忧,且心愿必会得偿。”

玄极君眯起眼睛,温和道:“请说。”

韩兢的口吻依然平淡,说出的话,却不啻惊雷:“封如故,已然入魔。”

玄极君猝然抬头,直视韩兢,似是不可置信。

韩兢注视着他:“不知这个消息,能可帮到玄极君吗?”

“……很好。”在短暂的震惊后,玄极君倏然抚掌大笑起来,“很好,很好!”

韩兢不笑,只静静望着玄极君。

终于,时间赶上了。

风陵弟子死于梅花镇之事,风陵必得遣人外出调查。

伯宁从未出山,如故身体不足,只会派燕江南出去调查。

燕江南武力有余,智谋不足,且要分神关照“人柱”之事,力必有不逮,最终,她还是要去照看被丁酉打伤的封如故,并将调查所得悉数告知封如故他们。

如他所料,封如故花了不到两个月,完成了对梅花镇的清理,并调查到了“人柱”背后的秘密。

在玄极君派人清扫所有痕迹时,他特意扣下一线地气,留作线索,将封如故一行人引至寒山寺。

而在这个时间,恰好是玄极君为大儿子举办每年祈福之事的时候。

玄极君自觉已将一切线索清理干净,如今封如故突然到来,他定会多思多想,怀疑事迹败『露』。

此时,便轮到自己说出那件秘密了。

……差不多,是时候结束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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