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缛礼
踏出飞庐, 寒气裹挟着朔雪迎面吹来。
守在屋外的貘娘,忙将抱在手中的狐裘披在林霏身上。
林霏告了谢,回身往庐内看了一眼, 便见林夕歪着头趴在晏海穹牀边, 小嘴正一张一翕地嘟囔着什么。
她还在同林霏置气,所以故意对林霏采取不闻不问的政策。林霏轻叹了口气, 伸手将庐门关严实。
如今身处谢桓的地盘,她们不得不仰仗他, 更难说隔墙是否有耳, 林霏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地, 告诉林夕自己跟谢桓之间没有猫腻。
“姑娘,可是要去歇息了?”貘娘见林霏怔怔地站在庐外,于是出言叩问。
“我还不累, 姑姑去做想做的事罢,别因为我耽误了。”
貘娘恭敬地向林霏福了福身,道:“貘娘的事就是照顾姑娘。姑娘可是要去做些甚么?可有貘娘帮得上忙的?”
“也并非甚么急事,只是想找鬼先生询问一下我师兄的病情。”
听罢, 貘娘便要上楼去传唤鬼朴子,却教林霏拦住——
“鬼先生正和谢桓谈着正事,我在这儿等等就好, 不必劳烦。”
言讫,林霏便见矜重得体的貘娘神色大变,她心下一咯噔,不由问道:“怎么了?”
貘娘敛起面上异色, 朝林霏扯出个笑容,“无事。”
她的笑容生疏僵硬,可以想见平日里她该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如今打破常态,足以见得她对林霏没有恶意。
而她方才之所以失态,皆是因为听到林霏直呼谢桓的大名。江意盟内,除了极个别宗老,谁胆敢直呼盟主名姓,那便是大不敬,轻则割舌,重则断头。
或许盟主会因为碰巧心情好而不予追究,但若教盟会那几个极重纪纲人伦的宗老知晓,此事怕是难以善了了。所幸她一早便遣散了其他几个奴婢,林霏所言没让有心人听见。
貘娘思忖片刻,终是出言道:“貘娘逾越了。姑娘下回不可再在人前直呼盟主名姓,倘若教有心人听了去,恐对姑娘不利。”
林霏愣了愣,进而恍然大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所处境况的礼制严苛,她已不能再像以往一样,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霏记住了,多谢姑姑提点。”林霏感念于心,朝貘娘恭敬地作了揖,貘娘受不得她的大礼,忙将人扶起。
林霏直起身,心绪繁杂。
大风将旌旗吹得猎猎作响,放眼望去,海与岸的距离越来越远。一艘扬帆巨舶乘风远航,其后缀着数百艘护航小舸。
林霏站在栏边远眺山河,只希望一切顺利,能够早日抵达江意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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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朴子领了谢桓的命令后躬身告退,转身下楼,便见林霏撑着伞立于阶下。他忙上前行礼,唤了声“林姑娘”。
“鬼先生无需多礼。”林霏单手将鬼朴子扶起,进而问道:“鬼先生,船上可有退烧的药草?”
鬼朴子听了林霏所言,忽而一拍脑门,哎呦了声,赶忙道:“瞧我这老糊涂。
晏道长受了这么重的伤,该是发热了罢?老朽方才正要吩咐下人煎药,结果忙于这些琐事,倒把要事给忘了。真是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说罢,鬼朴子又向林霏行了一礼,再三赔罪:“主子交代老朽,定要将晏道长的伤治好,老朽失职了,万望林姑娘见谅。”
一个老人家给自己屈身告歉,实在令林霏面红耳赤。她忙将鬼朴子扶起,一叠声地道着无碍。
鬼朴子这才踩着快步,急匆匆下去唤人煎药。
林霏呼出一口浊气,竟烦闷地骚了骚后脑勺。
她难以适应这般的繁文缛礼,总是感到浑身不自在。
半柱香的功夫,便有婢女端来一碗汤药,林霏不假人手,亲自喂晏海穹服下。
随后貘娘便携人来请林霏和林夕去用膳。
半日不曾进食,现在经貘娘这么一提醒,林霏才发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
步出飞庐,便有候在门外的女婢,将两个汤婆子呈给林霏和林夕二人。梳着双丫鬟的女婢提着灯笼撑起罗盖,将林霏和林夕簇拥于中间,由貘娘领头,一行众人往堂庐行去。
夜幕,挂于楼船各檐的灯笼皆被点亮,雪还下个不停,广阔的寒江上,只有这一处的百舸及楼船灯影幢幢,远远望来,梦幻似蜃楼。
整艘巨舶安静无声,飞庐外往来的奴仆下人步履匆匆,行走间却不发出一点声响,玄衣卫手持长|枪,一动不动地冒雪立于甲板上。
“姑娘……”
林霏远观的思绪被打乱,一回眼,便见貘娘和一众女婢跟着她驻足在栏边,低眉顺目地等她先行,林夕亦抬头望着她。林霏紧了紧手中的汤婆子,弯唇一笑,道了句“走罢”。
到了堂庐外,一左一右两名侍女将门轻轻推开,而后屈身立于门两侧,待林霏和林夕先后提步迈入堂庐后,门复又合闭。
貘娘收走了林霏手中的汤婆子,守在门边的侍女捧着玉匜倾身,林霏愣了愣,明白过来是让她盥手。
净过手后,又有侍女拿着柔帕为她拭干手上的水,接着貘娘掀起珠帘,领着她和林夕往里间走。
还未至正厅,林霏已闻到肴馔的飘香,待真正进入正厅,吸引她目光的已不是那桌珍馐,而是坐于首位的谢桓。
谢桓一头墨发披散,身着华服盘膝而坐。那身暗色华服,愈发衬得他面若敷粉,高眉弓挺鼻梁组成的五官,殊隔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竟让人体悟到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意思来。
鬼朴子垂手立于谢桓身后。
一干侍女迈着小而急的步子将玉盘呈在案上,随后躬身退出正厅。林霏迟疑片刻,在谢桓灼灼的目光中落座。
林夕在心底嘀咕谢桓吃个饭穷讲究,但她总是没见过这么严肃的气氛的,心下顿觉不自在。即便她自觉与林霏还有龃龉,此情此景,只能紧紧挨着林霏落座。
案上摆满了各色菜肴,看得林夕直咽口水,她也确实拿起了筷箸,却被林霏一把摁住肉嘟嘟的小手。
林霏朝她摇了摇头,林夕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箸。
“飧。”谢桓启唇念了一字。
便见一名侍女举着托盘跟在貘娘身后,貘娘自盘中捧起膳茶,从谢桓起,逐个放在三人面前。
谢桓端起茶盏朝林霏一举,随后啜饮而尽。林霏见他喝过后,才跟着啜了口,一旁的林夕则是依葫芦画瓢。
那膳前茶甫入口舌,林霏不禁一愣。
她好像喝出了鹿茸的味道。
待三人依次饮过鹿茸茶后,貘娘便将茶盏收起,接着才是真正开始用膳。
鬼朴子上前为谢桓布好碗箸,随后又要去帮林霏,林霏忙道不用,僵持间,一旁伸来只修长的大手,将林霏面前的碗拿过。
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鬼朴子当即眼观鼻鼻观心地退到林霏身后。
谢桓亲自盛了碗羹汤,放在林霏案前,随后觑了鬼朴子一眼。鬼朴子虽未抬头,却仿佛生了只眼在头顶,当即领着厅内其余人躬身告退。
“尝尝。”言讫,谢桓便不再出声,而是拾起箸,专注于眼前的菜肴。
屋内终于仅剩坐于案前的三人,林霏舒了口气,拿调羹舀其一勺放入口中。
入口的羹汤色香味俱全,可以说是林霏吃过的最为美味的食物,但尝了几口后,林霏便吃不下去了。
如果说方才开胃的鹿茸茶只是意外,那如今加有党参、白术、五味子等等补药的羹汤,不得不让林霏起疑心。
再看桌上的菜肴,哪个不是山珍美味。
师兄如今生死未卜地躺在病牀上,而她却在这里享用珍稀药材熬制的佳肴……
林夕余光瞥见身旁的林霏放下碗箸,不禁扭头瞧了她一眼。
从前在晏源,林霏便跟她说过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更何况上了这艘船后,又莫名其妙多了一大堆规矩,首位上还坐了个不苟言笑的阎王,林夕一时也不敢出言问林霏怎么了,即便心中不情愿,却也跟着林霏放下筷箸。
谢桓口味挑剔,他夹了几个菜尝了尝,便也放了碗箸。
拿起手边的帕子擦过嘴,谢桓觑了林霏一眼,便起身朝外走去。
林霏沉着眼,紧跟在谢桓身后离座。林夕望望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又望望林霏越行越远的背影,一番挣扎后,终是苦着脸起身。
门外的鬼朴子听见里头动静,正准备入内,便见谢桓推门而出。
谢桓大步流星向外行去,鬼朴子一干人等躬身垂首立于廊芜两侧,接着林霏踏出堂庐,紧随其后。
“林霏林霏。”林夕嘟着嘴,小跑着追上林霏,“你去哪儿?等等我嘛。”
“夕儿,你先回屋等我。”话毕,林霏加快步伐,留林夕垮着肩站在原地,看她和谢桓一道消失在四楼转角处。
谢桓先一步迈入爵室,他知道林霏就在身后,因此留了门,还是后来的林霏将门合上。
楼船第四层除了谢桓,只有鬼朴子和貘娘可以踏足。
爵室内的装潢极尽奢华之能事,地龙覆盖于各个角落。
支于各隅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冷的光芒,让林霏本就低迷的心情愈发沉重。
室中央,谢桓慵懒地坐于长榻,显然在等林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