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紫昙花现
貘娘朝林霏略一福身, 问道:“姑娘,可是要回去了?”
林霏看了眼一侧的鬼朴子,朝貘娘点点头。
鬼朴子佝偻着背立在原地, 待林霏从身边走过, 他才缓缓直起腰,心情复杂地望着林霏离去的倩影。
林霏并未直接回屋, 而是先去了林夕的飞庐。
林夕等了半个时辰,不见林霏回来, 捱不住困意便先行睡下了。她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 圆脸睡得红扑扑, 林霏为她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离开。
貘娘领着林霏到了隔壁,一干婢女恭候在内。
林霏今夜身心俱疲, 她已没有反抗的精力,任婢女们一通摆弄捯饬后,便躺上了被汤婆子暖好的拔步牀,合眼沉入梦境。
翌日, 天还未亮,浅睡中的林霏蓦地睁开双眸。
待意识渐渐回笼,她扭头朝外望去——
原来是立牀侧的貘娘。
林霏舒了口气。
貘娘正抬手将华帐束起, 见林霏已睁眼,便放轻声音:“貘娘正准备叫姑娘,姑娘便醒了。”
林霏坐起身,一头如缎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披散在身后。
她清了清嗓子, 不禁问道:“姑姑,甚么时辰了?”
骤然响起的嗓音不复雌雄莫辨的喑哑,而是泠然若清泉流动,字正腔圆,袅袅动听。
貘娘答:“已是寅时末。”
原来还这么早。
林霏朝貘娘身后望去,入目便是珪璧琳琅,让她愣住。
貘娘身后,一干婢女早早候在了屋内,准备侍奉她洗漱梳妆。
婢女们手上皆捧着或大或小的物什,既有香奁、玉璜,还有罗袜、锦履等等她未见过的衣饰。
“姑娘,该起身了。”貘娘俯身将林霏的乌发撩到一侧。
接着又有婢女碎步上前,捧起林霏的手腕脚腕,替她活络歇了一夜的筋骨。
林霏止住婢女的手,朝她们笑了笑,道:“可以了。”
话毕,她正要下地穿鞋,一侧的婢女跟着跪于铺了银鼠皮的地毯,两手捧来云头锦履,便要为她穿上。
林霏避开那婢女的手,忙道不必劳烦,但她话语甫出,除了貘娘,屋内的所有女婢皆匍匐在地,直呼恕罪。
林霏攥起手心,仅有的一丝瞌睡都教眼前的场景彻底驱散。
一旁,貘娘面无表情地瞄了眼那捧着云头锦履的婢女,冷淡道:“姑娘还要沐浴,无需穿鞋。”
那婢女将头垂得更低。林霏隐隐明白过来,倘若她拒绝旁人的伺候,那对这些婢女而言,相当于是责怪她们伺候不周。
思及此,林霏压下纷乱的情绪,端正地启声道:“起来罢。”
话音一落,婢女们这才慢慢立起身。
屋内放有浴桶,婢女将屏风立起后,稳当地提来热水注入桶中。林霏身上的衣物被除尽,踩着墩踏入撒了药渣的热汤中。
貘娘趁林霏未留意,不动声色地将林霏藏在道袍中的桃木簪收起。
任人将前胸后背搓弄一番,林霏出浴后,貘娘亲自拿来底衫替林霏穿上,随后又有婢女捧来各色衣裙。
貘娘边轻柔地为林霏擦拭湿漉漉的发,边问道:“姑娘,可有中意的?”
从前还在晏源之时,林霏虽是梳着女髻,但和师娘杨桃夭一样,常年披着鹤氅;入世后,她又一直以男儿身示人,现如今见了光鲜的锦罗玉衣,她一时不知如何选择,只凭着以往的喜好,随意点了件月白色折枝海棠纹褙子,和素色百花曳地裙。
接着便是着靴,这次貘娘亲自替林霏套上罗袜,随后拿来丝履要为她穿上,林霏缩了缩脚,见貘娘抬头看着她,迟疑片刻,终是放弃抵抗。
注意到貘娘拿着的是另一双攒珠绣鞋,林霏心下一紧,抬头逡巡一周,再不见方才为她穿鞋的婢女。
“还是穿方才那双罢,我挺喜欢的。”
听罢林霏所言,貘娘顿了顿,随后唤人去将那双云头锦履拿来。
穿戴整齐,貘娘领着林霏坐于镜台前,婢女打开香奁,供林霏挑选各类首饰。
林霏从未接触过女儿家用来梳妆打扮的饰品,除了簪以外,根本认不得钗、头面等物什的用处,更别说额黄、花钿、斜红、妆靥之类。
她朝那婢女莞尔一笑,启声道:“我不太懂这些,听你的罢。”
待梳妆毕,天已大亮。
貘娘对着林霏左右端详一二,眉眼漾出笑意,将盘螭铜手炉塞进林霏怀中,随后引她出了屋子,前往堂庐用早膳。
谢桓一早便起了身,已坐在堂屋等了林霏好一晌。
开门声起,他微抬凤眸,入目的先是一只红底八彩笏头履,谢桓盘玩小叶紫檀的手顿住。他抬首向上看,掠过约素腰,趟过削成肩,延颈秀项,一身素色却灼若芙蕖出渌波的佳人,娉婷立于厅中。
铅华弗御,芳泽无加。奇服旷世,骨像应图。
谢桓愣住,待回过神,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站起了身。
林霏敛步,沉静地与谢桓灼灼的目光对视。厅中其余人皆低着头屏息凝气,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呼吸重了,会打破二人沉寂下的暗流涌动。
与林霏的盛妆不同,谢桓今日所着较为家常,即便如此,亦是一袭深色锦缎。一白一黑的两人,端得是檀郎谢女,自上而下,无一不配。
谢桓上前,牵着林霏入座,又启唇念了句“饔”,侍女们便将甑尔糕一品、羊肚片一品、折尖一品、脍糟鸡一品等等,此外还备有各类蔬果,不下二十样,一一摆在案上。
今早谢桓并未让侍者退下,林霏落座后,又是一番缛礼,才得以拾起筷箸进食。
案头满是馔玉,她不欲浪费,先是用公筷挨个夹来尝了口,接着挑较为喜欢的吃剩二分之一,再依次按口味往下。
不多时,半数有余的满案馔玉都进了林霏的肚子。
谢桓几乎未动箸,而是看着林霏埋头进食。
用过早膳,侍者将剩菜残羹收走,主位上的人未离席,林霏便也陪他坐着。
待所有仆使离开,林霏这才向对面人开口问出今日的第一句话:“你昨夜说的话作不作数?”
谢桓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答非所问:“坐近些。”
林霏便坐近些。
他将林霏的素手纳入大掌之中,扭头问她:“方才的饭菜合不合胃口?”
林霏点了点头算回应。
谢桓:“昨夜睡得可好?”
林霏又是点头。
谢桓摩挲着林霏修长的手指,静静看了她半晌,随后道:“替我冠发罢。”
林霏猜不透他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便坐着不动,只目光深沉地与他对视。
谢桓今日还和昨夜一般,披着一头墨发。披散的墨发衬上他那双眼尾上挑的凤目,清逸中潜藏妖冶。
林霏:“我去叫鬼先生。”
言讫,林霏就要起身,却被谢桓一扯衣袖,而后跌入那人的怀中。
“才过了一夜,你又和我生分了。”谢桓凑近,轻声道。
林霏撇开脸,冷静地提醒他:“青天白日的。”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谢桓却冁然一笑,眉宇间流光潋滟,显然是心情大好。
他伸出一指在林霏平坦的颈间上下滑动,“你的喉结呢?”
“我是女子。那是假的……”
谢桓又低头看向林霏胸脯上的小山丘。
林霏这下再不能视而不见,略带愤懑地伸手将他的脸推到一边。
林霏:“没甚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你刚刚不是问我,昨夜说的话作不作数么?”
谢桓话音一落,林霏挺直的身子又落了下来,幽幽地瞪着谢桓。
他又像昨夜那般盯着她,还伸出一指点了点自己的侧脸颊,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睡了一宿,林霏浑噩的脑子早已清醒。见他不知羞耻地老调重弹,林霏心下既恼又恨,直接盘膝坐在谢桓身旁,看他能一人唱独角戏到什么时候。
谢桓等了半晌,见林霏只清冷地望着他,没有任何表示,便轻飘飘地激道:“昨夜我说了甚么话来着?”
林霏一咬牙,最终还是倾身在他脸颊上啄了啄,随后快速退开身。
谢桓见好就收,再次笑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林霏:“我走了。”
谢桓:“等等。”
林霏纳闷地转身,便见谢桓手中多了半枚玉佩,定睛细看,那半枚玉佩竟是当日打开了地宫殿门的麟纹玉。
“此玉乃吾祖母随嫁之物。你且拿好了。”谢桓将半枚麟纹玉佩递给林霏。
林霏讷讷站着,未伸手去接。谢桓便立起身,亲自将那半枚玉佩系在林霏腰间,随后掂起自己腰间的麒纹玉,与林霏的麟纹玉合二为一。
“牡曰麒,牝曰麟,愿换吾心为汝心,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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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霏步出堂庐,门外恭候的婢女欲图跟在她身后,却被她以散心为由屏退。
凭栏望去,烟波浩渺。
林霏倚在栏边,思绪纷乱。她发了片刻的呆,随后低头朝别在腰间的麟纹玉佩望去,突然看见系于侧腰的腰带上,竟绑了一朵紫昙花。
怕是谢桓刚刚趁她不注意绑上的。
林霏拈起那朵紫昙瞧了瞧,便见原先含苞的紫昙,竟展开层层花瓣,显露出里头白黄相见的花蕊,舒展的花瓣迎风轻抖,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一抹幽香窜入林霏鼻间,林霏早已瞪大双眼。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昙花在白天盛开,心下既惊又奇,不禁将那朵紫昙翻来覆去的细看了遍,才发现这不过是一种高级的机关术罢了。
可即便已勘破机关,林霏依旧心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