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那一年05
谢蕴之的面色有些不自然,他对于谢芜悠的态度向来都不那么纯粹,因此待她也是时好时坏,如同在和自己暗暗较劲一般。
他知晓这样不好,可心里的怨气如同附骨之蛆,日日折磨着他,他克制惯了,唯独此事被当作情绪的缺口,随心宣泄。
谢芜悠在别院险些丧命的事他从未听闻,如今得知个中的凶险,比起对她身世的惊愕,更多的是罔为人父的愧疚与自责。
他看着女儿日益娇美的脸,依稀可窥见那人的影子,嘴唇颤了颤,声音有些颓然:
“悠儿,是父亲对不住你。”
谢蕴之从未如此叫过她,故事讲到一半的谢芜悠有些怔然,听到对方的道歉,竟然不知该做何反应。
谢蕴之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然后呢?你的考验是什么?”
谢芜悠的眼神定了定,闪出一些别样的情绪:
“她抽出了我的一缕魂识,投到了外界,让我在三日内找到手持巫经之人,并凭巫经所述救出自己的魂魄。
否则,便会魂飞魄散……”
——
炫目的红光闪过,谢芜悠感觉脑中一懵,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全然的轻松感,不断上浮,飘向高远的天空。
她有些慌乱地打量着四周,意念一动,视野便又随着心意朝下飘去,朝着葱葱郁郁的树木靠近。
谢芜悠突然快活起来,依稀想起书中所言“无所待”的境地,随心所欲地在天地间漂浮,轻盈而飘逸,感觉不到分毫的重量。
太有意思了,这就是摒弃肉体后,灵魂的感觉吗?
谢芜悠届时到底还是个九岁的孩子,玩性大,不多时就将找巫经的任务抛到了九霄云外,四处飘着玩去了。
且翟婵根本什么都未同她交代,全无线索,说是靠“机缘”。
然而半日之后,谢芜悠便失去了兴趣。
她发现做鬼一点都不好,见着好玩的不能玩,寻到好吃的不能尝,不能同人说话,不可以触摸,不可以控制任何事物,不能和任何人产生交集……
谢芜悠头一次觉得,人该好好活着。
死了的确是一身轻松,了无牵挂,可那些常常让人感觉到疲惫的压力、牵挂,恰恰是对人来说最割舍不下的一部分。
且只有活着,人才有希望,可以不断改变,不断超越过去,拥有变得更加好的可能。
谢芜悠坐在房顶上,看着渐渐淡去的夕阳,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一户人家挂起了白幡,悲戚的哭声绵延不觉,她幼小的心里也升起了一丝悲哀。
不知生,焉知死?
“我要活下来,不能像外祖母说得那样,魂飞魄散。”谢芜悠坚定地看着远方,无声道。
“你好厉害,竟然能出现在阳光下,下午我只敢在暗处看着,都未敢出来和你搭话。”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谢芜悠心里一惊,赶忙转过头,面容青灰的男子正友好地看着他,一咧嘴露出一口发黄枯槁的牙。
见到谢芜悠,他也愣了愣,道:
“你看起来比我想的还要小几岁,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就……”
他的面上露出几分悲痛,转过头看着那户挂着白帆的人家,眼里含着浓浓的眷恋。
“叔叔好,请问您是鬼吗?”谢芜悠晃了晃腿,有些好奇。
那人抬手看了看自己越来越淡的轮廓,“是呀,得了病,没能撑过来,腿一蹬死了,留下妻儿老母无所依靠。”
他面上的苦色又浓了些,“而现下,连留下来多看看他们都做不到。”
谢芜悠疑惑地歪了歪头,“为什么做不到?一直看着不就行了吗?”
男鬼叹了一口气,“傻孩子,鬼只能在人间待七日啊,过了七日若不走,便连魂魄都没了。”
谢芜悠想到了罗娘子,必定在人间逗留了不止七日了:“可是我认识一个姐姐,已经在人间待了好久好久了。”
男鬼的眼里闪过奇异的光彩,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笑:
“那是因为,她不是我们这种普通的鬼呀。
和人一样,鬼也是分等级的。”
谢芜悠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那请问叔叔,该怎么样才能变成更厉害的鬼呢?”
男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着猎猎飞扬的白帆,起身飘了起来:
“小姑娘,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家人可好?”
他温和地笑着,可怖的面容仿佛被倾泻上了一层暖黄的光,谢芜悠似有所感,立马忘却了之前的话题,飘到了他的身后。
白帆之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房门口,手里紧紧握着一根拐杖,混浊的眼睛痴痴地看着远方,空而悲。
“娘,进去了,在这看什么呢?”一个壮汉走到了她身后,要把她往屋内扶。
“不走,我要等我的平儿回来。”老妪挣开了他的手,固执地看着空茫的远方。
男鬼落在她的面前,相碰她又不敢,朝后退了一些,跪在她的面前。
“娘,平儿不孝,对不起您啊!”男鬼面容悲戚,却流不下泪水,只能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头。
老妪心有所感似的低下了头,视线对上了男鬼所在之处,眼眶红了红。
她突然哭嚎出声,将拐杖一下又一下地在地上捶着,苍老的身体颤抖得如同秋日的枯叶,喉间漏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绝望地倾泻着自己的悲伤。
九岁的谢芜悠还不懂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苦,但她本能地觉得难过,别过眼睛,不敢去看那人世间最难以直视的画面。
她又有些迷茫,如果她醒不过来了,会有人这么难过吗?
几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她吗?
老妪被壮汉半扶半拖进了屋,男鬼连忙跟了进去,同时招呼谢芜悠:
“小姑娘,快点,没人带咱们进不去的。”
谢芜悠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门恰好在她面前合上,她愣了愣,试着直接穿了过去。
对上男鬼惊愕的脸,谢芜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男鬼没说什么,不舍地看了母亲一眼,转身飘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内贴着朵朵百花,披麻戴孝的女子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颓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手指轻抬,摸了摸自己哭到红肿的眼。
“娘亲,爹爹去哪了?”孩子抓了抓女人的袖子,大大的眼睛眨了眨。
“爹爹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女人答道。
“那爹爹会给我带礼物吗?”孩子微垂着头,突然绽放出一抹笑意。
“不会。”女人答得斩钉截铁,干涩的眼睛又流下两行泪:
“因为,他不要我们了呀!”
孩子嘴一扁,正要哭出声,却突然看着镜中的一角,猛然闭了嘴,指着镜子道:
“娘,有个姐姐在看我们。”
女人的神情变得怪异,她抖着手指捂住孩子的眼睛,身体僵硬。
谢芜悠惊奇地在镜子里晃了晃,“他能看见我吗?可为什么看不见叔叔你?”
男鬼的神情有些奇异,惊中藏着喜,但他又努力做出一个愕然的神色,“他看见你了,快走,这样对他不好。”
谢芜悠不是很懂,但也跟着男鬼飘离了房间,来到了院子里。
男鬼看着谢芜悠,青灰的脸努力做出一个亲和的笑:“小姑娘,你觉得我该留下来陪他们吗?”
谢芜悠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们看起来很舍不得叔叔,希望叔叔留下,可叔叔已经死了,这个无法改变,也许叔叔应该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可是小姑娘,我舍不得她们啊!”男鬼捂住了脸,“为何老天爷如此残忍,早早地收走了我的性命,哪怕让我像你一样,可以被儿子看见也好啊!”
他的轮廓又淡了几分,面上增添了几抹惶然:
“我的时间不多了,要是我像你一样,是不是就可以在她们身边多留几日?”
谢芜悠有些无奈,假如找不到巫经,她便只有两日半了。
且没有来世!
但男鬼显然不这么想,他的眼睛瞪大了几分,森森鬼气朝她逼近:
“小姑娘,人都是自私的,成全我吧,对不起了!”
陡然涨高的青光盖住了谢芜悠,男鬼的口张到极大,口内有一种黑沉的力量,就要将谢芜悠吞进去。
男鬼桀桀的笑声在耳畔响起,“怎么成为更厉害的鬼,当然是,吞了别的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