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直白
沈月檀乍闻故人之名, 略略抬了抬眉毛, 便有些不想走了。
沈提也不避讳,只品了口香茶, 才道:“竟然是他, 原来已从南疆回来了。”
那中年管事看似平平无奇, 然而能执掌三思楼的人, 如何是等闲之辈?此刻亦是神色如常,回道:“六年前,叶凤持因修行陷入困境, 为求突破, 自愿接受磨砺,奔赴关外守疆。如今回转,也舍弃大宗弟子身份, 将上段武斗会名额让渡同门, 而自愿闯十绝关。”
他同少宗主禀报时, 有意无意扫了沈月檀一眼。
沈月檀暗自苦笑,叶凤持这几年的境遇, 对外自然是称其为修行磨砺自我, 实则却因当初护着沈月檀而得罪了宗主千金, 非但不得不远走边境避祸, 如今连参与上段武斗会的名额也被剥夺了。
叶凤持固然是随本心所愿行事,然而沈月檀受其恩惠, 总念着要报答了才是。
沈提对这二人神色视若无睹, 只道:“他既肯闯关, 自然是有取胜的把握,去瞧瞧。”
那管事道:“是。”
便命人打开内室深处一扇琢磨得光滑圆润的白玉门,又上前搀扶沈提,往随行身边的侍从则一一知趣退下,恭候在原地不动。
能纵览十关的中枢之地由重兵把守,连几位长老也不得擅入,在场众人便只有少宗主与这位三思楼管事有权入内。沈提临行却转头道:“月檀,你也随我来。”
沈月檀错愕抬头,迟疑道:“可、少宗主,我……”
沈提道:“无妨,有我允准,问道宗便无人能阻拦。何况叶凤持与你渊源颇深,既然遇上了,何妨为他做个破十绝关的见证?”
沈月檀见他说到这等地步,只得笑道:“少宗主倒是对他信心十足……那小、小弟我就冒昧了。”
他便上前与沈提并肩而行,迈入那扇白玉门中。
穿过整条玉白长廊,有一艘飞舟相候,将三人送往十绝关中枢——位于悬空大殿的正中央之处。
阿兰若堂武士在中枢殿外严阵以待,身形魁梧坚固,道力浑厚,气势如山岳巍峨,层层阵法的符纹散发着金紫光彩,如鸟雀翻飞、彩霞闪烁,环绕在大殿周围。
三人穿过仅能过一人的狭长金桥,停在了玄黑底漆、黄金嵌边的双扇大门前。沈提取了少宗主金印,中年管事取了足有一个巴掌大的白玉钥匙,又将同样的一把白玉钥匙递给沈月檀,叮嘱道:“开门之后,妥善收藏。若是弄丢了钥匙,就要在殿中被诛杀当场。”
沈月檀连连点头,小心握住钥匙,在二人身形没入黑色大门之后,这才上前,将钥匙插进锁孔。
而后天地翻覆,他便察觉自己置身在一间广阔大殿之内,根根立柱如冰晶剔透,高耸得不见顶棚,头顶则悬浮了数不尽的浮光,如夜空繁星铺陈,不可胜数。
他细细查看,这些飞絮般的浮光各自安守领域,有五团光数量庞大,占据了半个天顶。另一边则零零星星,数量稀少,几近于无。
殿中辽远无边,唯独前方形单影只,立着一道瘦削身影,云白深衣袍角轻轻滑过晶莹剔透的地面,翩然如天际流云。那人正是沈提,那管事却不见了踪影。
沈月檀便朝他走去,沈提则抬手一招,孤零零闪烁在一片空寂之中的浮光微微动了动,朝着他飞来。离得近了,方才显露真容,原来是个白色的灯笼,光焰闪闪,映出了一片咆哮的血海来。
那景象栩栩如生,滔天血浪宛若要当头罩下,一个身着月白深衣的人影巍然不动伫立浪尖,浅色长发束在脑后,黑白两色的念珠如护卫一般,环绕在他身周来回穿行,若有血水飞溅,都尽数被反弹散尽。单手持一柄犹若星汉灿烂的长剑,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在朝着血海深处疾驰而去。
沈提听那少年走近,方才道:“第九关名为红水,关外一日,关中十年,只看他何时能破阵。百年前那位先贤半日破前五关,七日破六至八关,而后却在第九关耗了一月有余,又在第十关耗了三月有余。若以关中算,则等同耗费五百年岁月方才破关……”
沈月檀倒抽口气,再望向血海翻腾中若隐若现的人影时,便察觉到彻骨而生的寒意。
沈提见他神色有异,柔声问道:“月檀,怎么了?”
沈月檀平复烦乱心绪,肃容道:“我幼时读书曾听闻,所谓天道伦常,是要众生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方才能保修罗界太平安康。意即指:务农者须得世世代代务农、经商者须得世世代代经商,而唯有悟道修道者,世世代代方可悟道修道,是为各安其位。若有人不安于位,非要强求与己身不符的地位,便须得付出百倍千倍代价……”
适逢怒涛席卷,犹如一条猩红长舌将叶凤持从头到尾裹挟卷缠,拽入到水面之下,海中密密麻麻的食人水怪蜂拥而至,将他整个人团团包围。
沈月檀不由住了口,忧心忡忡看去,好在须臾间水面炸裂,数不清的水怪死无全尸。叶凤持全身而退,仍是一手持剑、一手握着念珠,安然落在海中一个小小孤岛上稍作休整。
沈月檀这才续道:“叶凤持祖上世代务农,却出了这样一个天才,原本被收入勇健第一宗门是旷古烁今的幸事,却受我所累……到最后仍是进不成上段武斗会的会场。第九、第十两关的闯关难度,莫说是寻常百姓的子弟,就算世家精锐……单说我沈氏青壮一代,就并无一人有能耐过关。不,十大宗门的世家子弟加起来,也不如一个叶凤持。然而叶凤持却被十绝关所阻,若是不慎破关失利,便连挑战这群手下败将的机会也争不到。”
沈提轻轻一笑,柔声再问:“所以?”
沈月檀紧紧握住拳头,道:“所以……上位者并非因有德而高踞,下位者亦非因无能而低伏,不过是靠祖辈余荫……投了个好胎罢了。为何天道伦常如此不公?”
沈提仍是笑,低低咳嗽了几声,这才道:“堂弟这问题问得好。你能见微知著,又能悲悯底层之苦,伯父伯娘泉下有知,必定高兴得很。”
沈月檀才道:“伯……?”待反应过来时,刹那间遍体生寒、脸色大变,退了两步才咬牙强忍,在袖子下攥着拳头笑道:“少、少宗主……此话怎讲?小人听不明白。”
沈提叹道:“沈雁州那厮,果然一个字也不肯同你透露。”
沈月檀更怕多说多错,只咬着牙不开口,沈提见他惊惧交集,又自嘲般笑道:“沈雁州总该同你提过,问道宗内有自己人。”
青宗主夫妇战死后,沈鸿等三兄弟联手谋划,将青宗主一系同党接连除去,是以月宗主才会孤立无援,轻易被废。然而有沈雁州暗中连横,问道宗内仍有亲青宗主、月宗主一派的嫡系潜伏。
沈雁州自然是同他提过的,只不过未曾透露过其中任何一人身份,他自然更万万想不到,沈提竟会是其中的一人。
前几日他还忧心忡忡同沈雁州商议,少宗主邀约他会面不知有何用意,那厮竟分毫不漏口风,只叫他见机行事。沈月檀思及此事,不由怒火中烧,暗暗立誓若再见沈雁州,必不叫他好过!
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只含糊道:“……少宗主何必淌这浑水?”
叶凤持修整完毕,离了孤岛,再度冲进血海中厮杀。
沈提目光追着叶凤持身影,落在了必经之路的远处,巍巍然浮现的庞然大物阴影上,嘴角微勾,笑道:“沈月檀莫非是问,家父如今贵为宗主,愚兄更一步登天成了继任,凭什么不肯安享到手的荣华与权柄,非要倒行逆施,与自己父亲为敌?”
他问得委实直白且露骨,沈月檀思来想去无从粉饰,索性默然点头。
沈提却不再开口,只噙着一丝笑容,伸出细长苍白的手指,徐徐解开一层层衣衫。
沈月檀瞪大眼,愕然视线落在他展开衣衫后,露出的胸口上。
那青年常年不见日光的胸膛略显单薄瘦削,苍白得如同冰雪一般。在胸膛正中央、心轮的中心位置,则嵌着一枚指头大小的血红宝石。周围符纹呈深红色四处扩散,覆盖了大半个胸膛。
宝石打磨精致,棱面闪闪烁烁,辉光四溢,映照得肌肤如同渗血。
沈月檀只微愣后便醒悟过来,颤声道:“这是青宗主的——”
沈提笑道:“是青宗主的半枚命轮。”
沈月檀到底忍耐不住,潸然泪下,抬手轻轻抚了抚那宝石,触手处温润坚硬,正如“君子如玉”一句,用以形容沈青鹏,再合适不过。
沈提任他触碰命轮,低声道:“我幼时生过一场大病,脉轮毁尽,生死难测。家父恼我无用、却偏生占着他嫡长子的名分,暗地里吩咐下人,要放任我自生自灭。是大伯父分我命轮,救我性命,又时常看顾照料,我沈提才得以苟活至今。”
他语调带出些微讥诮声色,冷声笑道:“可叹沈鸿至今以为我年幼无知,不曾看破他当年如何冷血无情,如今反倒要仰仗我智谋,助他坐稳宗主之位,又要利用我作诱饵,引出仇敌,为扶持他那宝贝幺子继任宗主扫平道路。月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生身父亲薄情狠毒,反倒是青宗主待我恩重如山,若换做是你,你当何去何从?”
修罗界常年受魔兽侵扰,征战不休,自然以武为尊,然而世家鼎立,自然也重孝道亲情。问道宗少宗主身份尊崇、行为更被视作典范,从他口中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若是传扬出去,少不得有场轩然大波。
沈月檀终究不便直说“为我爹反你爹”,思来想去只道:“先有父慈,而后才有子孝。羊羔跪乳,若无乳,何须跪?乌鸦反哺,未尝哺,如何返?若我与堂兄易地而处……必定也问心无愧。”
沈提听他慷慨陈词,不由得垂头下去,低低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