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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禁师天兵神策军

皇帝派了李晟来,也就应了黄楼先前的猜测,崔宁是不会再回到剑南道来做他的西川节度使了。李晟其人祖父至他三代都是猛将,他自己十八岁从军,骁勇善战,擅长以少胜多,人赐外号“万人敌”。大历年入神策军,多有神功;而这神策军当年也在吐蕃犯京时打退过大敌,这一次又遇吐蕃,祭出这支神兵颇有威慑力。

他一来,见城外已经聚集这么多人,吃了一惊。他自己带来的禁军也只有五千人,而这城外竟然有数万人。还没等他停下马来,黄楼已经与朱玉藻循至他马前,作了个揖,说明了自己两万余弟子的来意。

李晟见来者都是汉人,当然也没防备,只是多看了黄楼两眼。她取出身上三块校尉令牌给李晟过了目,倒听他笑起来:“节度使这样创新,教你带兵?”

朱玉藻便说道:“将军莫小看了这娇娘,她练武十余年,师从谢凤大将军。”

李晟的面上闪过一丝惊讶,旋即转过头来对黄楼说:“也好!我不在乎你是男是女,但你需听我的指挥,你手下的人也要听我指挥。有你这三万人,再加上城内六万人,我们应当无往不利了。”

黄楼大喜,随即上马,带一众人等安置,即送李大将军入城。李晟既来,城内也就有了头领,终于可以痛快打仗了。

神策军对付吐蕃本就有经验在先,蜀中又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形,再加上李晟极擅以少胜多之术,他所说的无往不利确实没错。入蜀当夜,李晟即派十人潜行至敌军军后,一把火烧了库营。

这招他已经用惯,屡试不爽。只要对方还不知道他李晟来了,他就一定能得逞。库营被烧,蕃蛮的兵草都在其中付之一炬,军心大乱。李晟禁军与黄楼所带弓箭手早早候在林中,敌军一出来奔走,即刻杀入,夺敌百余首级、杀千人。

黄楼第一次杀人就是两年多前在这剑南道的山上,那时还是区区山寇。那时比不得此时这样横冲直撞,只能躲在树里小心射杀。现在不同,眼看着对方人头活生生地被切下来,战毕都扔在地上。破进敌营,见数十汉人女孩子,在帐篷里沦为军妓,及黄楼一行人来救,都不敢相信自己被救,泣不成声。

她虽然从小向往沙场,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只觉得凄惨。想到平民百姓什么也没做错,却要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更觉得这“战”字只是无限惨痛。安史之乱以后,朝廷调用大量遣边的戍军用于平乱,吐蕃即趁唐朝军力空虚,入侵西北国疆。那时被俘虏充奴的汉人平民乃至十余万人,奸妻食子,惨不忍睹。黄楼自己没有亲历过战乱,反而平添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斗气,但小的时候每在母亲面前提起自己将来“要去打仗”一事,母亲都会掩面哭泣,她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母亲当年究竟是怎样怀上了她,而那时母亲已经快要病死了。

她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才知道母亲为何不肯让她学着男孩习武逞强。怕的都是她长了一副女人的身体,到了真正的修罗场上,男人们会让她生不如死。她从那时就开始有些回避自己女子的身份,什么都学得像个男孩,但一年前她已经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了。

只要她是女人,她便不同,就独独要受天大的罪过。母亲如此,她若沦落到战败,她也一样。不要说只是个随便哪里的教主阁主,一旦被俘,就连公主王女、后妃国妇也一样凌辱,从七八岁的平民女孩到华发满头的皇姑皇嫂,无一个幸免。萝瑟怎么可能不害怕,她死前要黄楼发誓永远都不靠近军营,如果战乱又起,宁愿一尺白绫吊死自己,不要让自己落到了敌军手中。

黄楼那时候只把母亲的话当成危言耸听,亲眼看到沙场上是多么血腥才稍微领悟。幸乎不幸乎她不知道母亲萝瑟十六岁那年是怎样流着眼泪度过,只要她能听任何人说上一句,她必心碎。

她此时驰骋疆场奋勇杀敌,为的也不仅是自己的尊严,为的是蜀地那么多女子的尊严。

她本来就与朱阁主无话不谈,这些事情她也都对朱玉藻说了。朱玉藻听罢沉默良久,问她是否有退缩之意,她摇摇头,只说如果连我这样的悍妇也不挺身而出,难道要唐襄那样柔弱的女子出来抗敌吗?朱阁主有没有想过何时连江南道也有陷落的一天,到那时谁来保护唐襄呢?

朱玉藻便说她想得太远了,她点点头道,可我忍不住要去想,我也难得知道自己与她有相同之处。

对方面上似有伤怀,说道,人人都说你已经变了,只有我一直知道你从来都是纯真赤子啊,黄楼子。甜儿这两年也不容易,难得你们二人互相谅解,这便是你的好。正是因为你这种慈爱,才有人愿意追随你,你必能做出一番大事。

黄楼听着,只是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何尝没有做过至今想起来又可笑又悔恨的事呢,我做过许多了,朱大阁主不必将我看成小孩子。

朱玉藻脸上的表情短暂地僵硬了片刻,同一句话唐襄也对他说过。他缓了缓,抬头说道:“若不是因为慈爱,怎么会因做错事而悔恨呢。”

她知道在大阁主眼中自己永远是好的,永远是纯真之人,不禁为此流下泪来。她多希望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朱玉藻见她哭了,知道她这两年受了许多委屈,毕竟是这样年轻的女子,世上有几个女子这个年纪在打仗?若要说起来,残月教主倒是二十几岁就穿过铁甲,但她们二人的志向截然相反,一个是造反,一个是报国;蚀月教也不过二十多年的历史,竟然会有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替这孩子擦擦眼泪,帐外李晟的声音由远及近,黄楼也马上止了啜泣,走到帐外去迎李晟。

李晟带神策军安排伏击,照样让黄楼从敌后安排弓箭手,朱玉藻在前方突骑枪矛逼敌出动。蚀月教的弟子不善骑马,负责赤足摸到敌军军营里割喉近战,由上官武带队。这一队出动便是三千多人,层层包围,这一座山上五千蛮兵谁都逃脱不了;这座山杀完了,撤掉上官武脚力一般的近战组,还可以立即去追其余山头望风而逃的蛮兵。

上官武做得更绝,他并未想一战即退,早就另外暗自安排了一千人悄悄等待在另一座山下,待这座山头上的军力撤下来,他立即与这一队人会合,紧接着开始下一战。上官武杀起人来比黄楼更加爽快,谁能信五年前这对姐弟看见鲜血死尸还会心惊肉跳呢!

神策军不愧是神策军,这两座山头摸过来,就是一万敌军灰飞烟灭。李晟命一千五百蚀月弟子留下剥尸,也就是将敌兵留下的一切财产全部带回己方军营;另传信从军营再拨一万五千人来穷追余寇、三千蚀月弟子继续跟着朱玉藻和上官武近战杀敌。

近战和冲锋乃是最容易牺牲的打法,李晟派他们前去,是为了保留官军实力,这无可厚非。上官武和朱玉藻也没有一句怨言,带着人趁着天黑就向更远处伏击过去了。黄楼这支弓箭队里能夜行的人只有三百多,且不是久战之兵,吃不消长途跋涉。为了次日可以继续杀敌,只能让这批人休息。

弟弟跟随自己打过四五场夜战,黄楼对上官武的身手很有把握,三千人也远比当时他独自带兵时的数量要多,不必她挂心。

她随李晟回到本营,随便吃了些东西充饥,就与弟子们在营中点数今日收获的兵器,共有砍刀两百,长枪五百,弓两百、箭三千。她粗粗分配了一番,十分满意地去睡了,身上血污浸透铠甲,她也没管,脱了头盔就卧在草上。

这个势头下去,蜀军必胜,她梦中听见来去脚步声都像是报捷。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睡得这样沉,哪怕这是在一堆干草里,还有老鼠从她身上爬过;她已经两年多没有做过美梦。

醒的时候,营帐里亮着烛火,照在她眼皮上,她还误以为已经日上三竿,翻身起来见帐外仍然漆黑一片。自己是为什么突然从好梦中惊醒呢?

她方疑惑,营帐的帘被人拉开,是李晟大将军。他见她醒着,也吃了一惊,随后面色沉重地招了招手,让她出来。

她轻轻站起,移步到帐外,看见上官武骑着马立在夜色中,整件衣裳都被血染得漆黑。

他骑着的是朱阁主的马。

黄楼那作为女子的直觉已经轰然击中了她,借着月色与弟弟四目相接的一刻,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放声大哭起来。睡在营帐里的蚀月弟子听到副阁主的号哭,甚至不敢走出帐去。上官武将朱玉藻的爱马牵到她身边,把缰绳送到她的手里,就沉默地离开了。

她站在原地痛哭许久,直到天际出现第一丝光亮,她转身回到帐中将铁盔和弓箭带上,掀开帐幕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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