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莺飞遍响铜雀春
上官武回到北方阁时还是严冬,安置完一行人以后就径直回到阁主馆内询问莺奴的情况,馆内的二阁主三阁主都不敢开口。他见这些人个个面色难看,知道他不在的这一个多月必然有大变,头一回朝着众人发火,大骂了一声废物,转身就往莺奴卧室去了。
众阁主也是第一次听他口出恶言,知道事情碰到了他的底线,自然也无话可说。
大阁主才走不到十天,阁内就进了刺客,谁也没能看清这刺客是谁。饶是两名阁主、四名副阁主追上去,都让那人逃得无影无踪。这人对北方阁其他东西都不感兴趣,是专程来找莺奴的。
更让他们无法开口的是,这刺客来过三次。
上官武推进卧室的门,只闻到一股非常刺鼻的腐臭。腐臭混合着极浓的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莺奴的床帘垂着,床底下已经流满了污血,这情景令人不敢相信他临走前有将她托付给其余阁主过!这难道不是乱葬岗、屠户院中的情形?!
他箭步冲到床边,拉开纱帘时,看到的已经不是一具人体,这只是几块碎尸罢了。
他一瞬间几乎是疯了,随后强作镇静确认了一眼那碎尸的头,真是莺奴,一半的脸都不在了,但确乎是她。
但是怎么可能?!他知道莺奴有一种奇异的功夫,只要她察觉他人有恶意,就能将之立即拒于千里之外。这样的她怎么会变成眼前的样子?!
他听到身后几名阁主也跟了上来,旋即撞出门去,指着对方的鼻子暴怒道:“为什么不搬出来?!为什么不替她清理?!”
二阁主已经三十多岁,被他这弱冠男儿骂得不敢开口;三阁主轻声道:“实在是属下不能……这已算好的了,前几日更加破碎,属下怕、属下怕搬动时掉了一块……”
他气得抽剑向三阁主劈了过去,这一剑快得他自己都没预料准,落在三阁主的脸上,顿时将三阁主的头切成两块。其余人见上官武气得杀人,都吓得退开三尺——谁都没见过大阁主这样犯怒!更何况三阁主虽然自称属下,其实和上官武一样位列阁主,若是二阁主向霜棠阁报了此事,上官武是要受刑罚的!
一名副阁颤声告饶道:“上官阁主息怒,女圣虽然遭难,其实还活着,阁主不如……”
他也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因为在战场上已经杀了太多人,刚才那一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发出去的。一时间喘着气沉默下来,周围的气氛变得无比恐怖,没有人敢去看三阁主被劈成两半的头。
他压着气息说道:“对我如实说来。”
二阁主几乎是带着哭腔,将这一个月的变故长话短说了一回,说完的时候已经趴在地上。那刺客第一回来的时候是新月时,夜色漆黑中谁都没有看见其人的模样;三阁主发现刺客时,他已经从莺奴房中大步走出,跳上房檐扬长而去。等三阁主冲进房里时,莺奴已经惨遭分解。
虽然吓得六神无主,但三阁主惊觉莺奴尚且活着。随后几日,众人一刻不离,守在小女圣身边,谁料一夜看守的副阁主出门解手的工夫,那刺客又来了,将莺奴切得更碎,再次逃之夭夭。
虽然是深冬,房中烧着暖炉,因此尸身已经腐败不堪,无人能忍受继续呆在她身边看护,只能将房门关起来,每日派人轮流在门前看守。第三次那刺客来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报告看见他的身影,但次日打开房门的时候,这可怜女儿已经被剁得比肉酱还要细了。
上官武听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已经由狂怒转为绝望。如果有人执迷于杀莺奴,一定是莺奴在世上留有什么非杀不可的孽缘。两年前三十六灵大会前有金主对他说“小心她一离了身就被砍成肉酱”,难道真有此事真有此罪?可是她来到北方阁的时候只有三四岁,那么小的女子到底能在何人那里惹下滔天大祸,以至于这刺客要这样疯狂地残害她呢?!
他只觉胸中的空气都变得浑浊辛辣起来,被房中不断传出的尸臭呛得咳嗽了一下,垂下剑低低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就屏退了众人。
众位主事闻话,纷纷狼狈退场,二阁主跑出一段,又回头来拖走了三阁主的尸身。
上官武回到那地狱般的卧室中,将所有的门窗全都打开,好让这令人窒息的臭气消散开去。其余主事不敢打开窗子也情有可原,他们都害怕教徒们闻到怪味,擅自猜测。只是让莺奴活着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恶臭,连一丝干净空气都不能嗅,实在是太可怜了。
他不敢走得太近,怕自己的眼睛落在她这副身体上都会伤了她的尊严,于是伸手用剑背去搭她的脖颈,大脉果然还在跳动。
头一次见莺奴时的那股恐惧又开始在他心头汹涌。美人化作尸骨,到底也是尸骨,谁也不能对着一堆碎肉赞叹她的美。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这堆碎肉又会拼回原来的模样,重新组成一个莺奴,人却又能对着这张脸赞美了——好似她从来没有变成过腐肉。然而这美女和腐尸间的变换一旦被他看到了,腐尸仍是腐尸,美女却不再是美女;仿佛将一面照妖镜击碎,又好似将一层画皮揭去,从此他看到的莺奴就是腐尸恶鬼。
他自己也生了一副好皮囊,但如果有谁在他的这张皮上砍一刀,他的面貌就会变得一钱不值。当他转过头看着莺奴这滩破碎的身体时,却知道这样的一堆腐肉还会变回绝世美人,恍惚中觉得自己身为凡类竟有一丝幸运——即便凡人的美貌不堪一击,但毕竟不需用自己的肉身经历轮回。
他只是看着莺奴经历一次轮回,内心深处就已经十分动摇,怀疑自己二十年来见过的许多东西都是假的。
莺奴醒来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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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武在莺奴身边守了大半个月,亲眼看着那副身体逐渐新生,旧的肉体逐渐腐败。这期间她什么也没有吃,什么也没有喝。
他也不出去,只有几个副阁主轮流来送日用。入夜了他也不离开,将窗子稍稍掩上,抱着剑睡在莺奴的床边,生怕那刺客又来。但他守在一旁的时候,那刺客似乎就不敢来。
他朦胧中好像有些知道了莺奴为什么看起来总是惊恐胆怯,她可能一直知道有一个人在盯着她——她对他寸步不离、总是盼着他待在自己身边,可能也是因为害怕“那个人”。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那是谁?
但为什么她又不抵抗?
上官武在房中等到第四十天,莺奴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在那张沾满了肉糜和血污的床上轻轻翻身,呼吸顺畅,好像只是像平日一样的午睡,她在梦中扑蝶,于是翻过身去。
他猛地站起来,蹀躞带上的玉佩打着剑,将她惊醒了。
莺奴转过头,头发还被血肉糊在一起,扯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她那双澄澈的眼睛一张开,看到上官武,惊讶地说了一声“胡子”。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少女说的话,回过头来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刮脸,长了一些胡子。莺奴从没见过他这样邋遢的模样,醒来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两个字。枉他提心吊胆等着她说出什么惊人的经历,没想到她死了一回,只像是做了一梦。
他即刻除下身上外衣披在她身上,到隔壁自己卧室里取了洗具,替她拣了干净衣裳,回头带着她策马出阁,到长安郊外的温泉沐浴去了;临走前还命人替换莺奴房中的床褥。
莺奴遇了这么一遭事,记忆好像有些恍惚,有时连上官武是谁也想不起来。他对她循循善诱许久,她总算是有些明白自己和上官武是什么关系;又详述了近一个时辰,她洗完澡穿上衣服,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的记忆并非完全失去,只是像被封存了一般,她每想要出口,就不知道自己方才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这么一来,上官武也完全问不出那杀人者究竟是谁。莺奴听到自己“被人杀过”,吓得不敢说话了,他也只好不再提起此事,但这事就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疑团。
莺奴的生日不详,具体的岁数也只是他的推断,上官武将她的生日定在与自己同日,所以过了年关按他的推断也该十岁了。对这十岁的孩子诉说太过残酷的事情他也于心不忍,但想到自己不可能永远片刻不离地守护她,不得不早些将她的命运告知她。
如果他没有猜错,来杀她的人应该是三十六灵奴中的某人。三十六灵顾名思义共有三十六人,每一个都是十年前被选中进行竞赛的孩子,人人都以一种动物为名,莺奴对应的自然是黄莺;这三十六名儿童在这十年里由领养人教育,令其练成匪夷所思的武功,十年后聚在一起,如同将蛊虫关在盒中,一众领养人调教这些少男少女到这一天,为的就是看这三十六人互相厮杀。这一战未必能决出最后的赢家,或许会持续战到二十年后,但总之到最后只会剩下一人。
这剩下一人的命运如何,上官武不忍告诉莺奴;但如果连这一步也走不到,她的结局会更加绝望。蹊跷的只有,十年之约前不应当有人提前刺杀其他灵奴,否则就是违约;如果来刺杀莺奴的人果然是灵奴之一,为什么等不到十年之约?
莺奴被紫阁接走的日子是代宗大历六年,按照十年之约的期限,明年就会迎来三十六灵第一场决战,那时候她大约会是十一岁了。
莺奴听到这里的时候,轻轻地问道:“那我要去杀人吗?”
莺奴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上官武正将洗毕的长发结起,戴上头冠。他看了看莺奴倒映在水中的脸,长出一口气道:“如果我不在,没有人在身边教导你何时杀人、杀什么人,你能下得了手么?”
莺奴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