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禁城忽闻黄鹂鸟
秦棠姬处理了这吵闹不堪的教徒和宦官,总算能清净些待在阁中,好像这才是她的目的。众主事的薪酬当然是要不回来的,二阁主只能写信去求霜棠阁资助。霜棠阁得知秦棠姬竟然也有管事的时候,大为吃惊,不久就送了救急的钱来。因怕官府再搜,只送了两个月的月钱。 因秦棠姬的态度听起来有些变化,上官武就想着回去见见她。唐襄拗不过,他们毕竟大半年没见面了。他临走前到绣坊又替秦棠姬做了许多红衣裳,惦记她的首饰充了公,又打了几件首饰带去。还记着她正在用的长剑已经坏得不成样子,所以向唐襄要了一把好剑。 唐襄见他事事为秦棠姬想得那样周到,心里只是有几分失落;可这还不算什么,她真正怕的是上官武去了会败兴而归。这心思她不敢对上官武说,只是十分沉默地将他送走,像是看着蝉自己落到纱网里。 但她有时也庆幸她自己没有摔进那网里,免去许多苦恼。 这年的天早早就大热,四月便热得人在室内都坐不住。秦棠姬是不喜欢拘束在室内的,平时晚上也要睡在露天;午睡在花阴里还晒得厉害,恰逢爱孝敬的教徒送了一缸河冰来,替她解了两日暑。那缸冰化了她就放在庭院里没去理会,不想过了半月长出些浮萍,又过了半月骨碌碌吐出好多小莲叶,叶下还生了鱼。 教内诸多佛门子弟,见秦棠姬用过的水缸里滋生小莲,都啧啧称奇,说将有异事发生。秦棠姬不信神佛,对教内的歪风邪气本来就讨厌,好几次都已将那缸莲叶踢了,每次都被教徒捡回来重新栽上。这不请自来的小莲十分顽强,被这样折磨依然欣欣向荣,到了五月底摇摇酝酿出两朵金黄的菡萏来。 吉兆之说愈加甚嚣尘上,说当年武残月种蔷薇的时候请来了李深薇,蔷薇也是生生不息的好花;这秦棠姬现在养出金莲花来,蚀月教马上要迎来圣人了。 ------------------------------- 秦棠姬这日在外逗留得晚些,回城已是酉时,日暮西山,再晚些长安宵禁,就得缒墙回家了。她赶路有些急,但正好又到这初夏时节,正好又经过这城外的河,看到苇叶又高,心中不免纷乱。 也不顾城门还有多久会关,她鬼使神差地凑近河边走了几步,但走了几步,一股熟悉的气味就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尸臭,浓重的尸臭,只要有人稍微闻到一点就不可能无视,哪怕那河里死的是一头羊也该打捞起来。 她皱着眉头走近苇丛,发觉那并不是死羊,而是人的尸身。她杀过太多人,并不怕死尸,但这尸体的模样与普通的溺水者又有些不同。那死者面部朝上,是一名女子,浑身发涨看不清长相身材,不着片缕,十分可怜。 秦棠姬急着赶路,本可以置之不理,但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女子竟然觉得尤其可怜,心下稍微动了动,伸手去搬那死尸的头,才碰到脖子,她就惊愕得顿了一顿:这女子还活着! 秦棠姬怕是什么鱼虫钻到她身体里去了,摸到的脉搏实是其他生物的动静,但再三确认,那跳动十分规律,真是人的心跳。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她的身体肿胀成这副模样,发出如此难闻的味道,怎么会是个活人? 她将这人继续向岸上拉了一段,惊觉这女子浑身的骨骼和筋脉都断了,整个人软得就像一包水。她接着探了探手腕和肚腹,都有脉搏。这时候她的直觉已经告诉她必须将这活尸带回家去,她不能抛下这可怜人。然而这感觉如此怪异,她从来不动恻隐之心。 她将尸体上的蛆虫冲洗干净,用外衣裹住,又拖又抱地运回京城,一路上不得不到处避着人,以免恶臭引来侧目。终于十分狼狈地回到自己的宅中,她将这尸体关到仓房里,心中还不停地冒出疑问来,疑惑的不是这尸体为何活着,疑惑的是自己怎么会想到要带这累赘回来。 她迅速洗掉身上沾染上的臭味,也不管已经过了宵禁的点,甩下那怪东西就回了北方阁,睡到了上官武曾经的卧室里。但这一夜并不能安睡,她还没等晨鼓敲响,就又火急火燎地回到宅院去,将这具尸体搬了出来,安置到自己的卧房里面。 那尸体离开水,涨得几乎透明的身体也渐渐瘪下去,看得出是个纤弱的少女;只是几日,“她”就有了动静,身体不再散发臭味;又是十余日,四肢就活动自如,睡着睡着能在床上翻身,到第二十五日,张开眼睛来对着空空的房间喊了一声姐姐。 秦棠姬入夜时分推门进来,看到那少女披着一件她的内衣在房里搓洗卧具,错愕了一番,好似庄家人看到屋里来了田螺妇。她问少女叫什么名字,对方想也没想,说道:“莺奴。”然而说出这两个字后,又好像觉得并不认识这个名字,也错乱地停在那,将搓湿的床褥提在手里。 秦棠姬见她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就将她收在自己房里给她一口饭吃,平日里让她替自己料理些饮食起居的杂事。莺奴已经全然记不得落水前发生过什么,甚至从秦棠姬那里听了自己变成死尸的惨状,只觉得又残酷又遥远,好像那死去的根本不是自己。 到了第四十日,她身上最后一条伤痕也愈合如初,展现在秦棠姬面前的是一张美丽到恐怖的脸,那恐怖不知所起,只是如一道漩涡般将人的视线吸进去。秦棠姬那时已知道自己带回来的是个妖物,见到这样一张脸,甚至不敢将她带到太阳下面。然而这倾城妖精却又十分温顺,性格极其乖巧,对秦棠姬这样恶劣的人也体贴入微,倒使得秦棠姬没有办法了。 她以为这样绝美的女儿收做丫鬟是委屈了莺奴,就问她想不想做自己的弟子,莺奴也没有多想就点了点头。秦棠姬带着她练了一天武,惊觉她早就有功底,只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秦棠姬将莺奴安置在自己的小庭院里,不让她抛头露面,怕引来事端。她清早还是去北方阁做做样子,一整天待在外面,夜暮时才回去,莺奴仍在房里等她。晚饭后秦棠姬就教莺奴几招剑法,然后由她服侍着睡下。这丫头十分贴心,将秦棠姬看成自己的师父、主人和姐姐,她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莺奴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知道秦棠姬这个性格,虽然总是凶凶的皱着眉头,但并不是事事都放在心里的,如果秦棠姬常常突然发起呆来,一定是真有什么让她迷惑困扰的情思。 她有时替师父铺床梳头的时候悄悄问她有什么心事,秦棠姬只是要她闭嘴。她也不顶撞,只是讪讪地微微笑,将手头事情做完就去读书写字了。 秦棠姬这日一早背着剑到北方阁去,还未进门便看见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武宅前喧闹不堪,以为又有寻衅滋事的。大步流星赶上去,只感觉气氛十分热烈,倒不像是出了坏事。教徒们笑着给她让开一条路,她走到厅前看到上官武站在阁主馆里。 这玉公子如今已是蚀月教权势最大的人物,他的美貌也因此好像更为耀眼,真是衬了这张官相的富贵面。他看见秦棠姬来了,极为柔美地一笑,伸出手去将她拉过来,像是从人群里牵过自己新婚的妻。 在场的人惊奇地看见那女子眼中短暂露出一丝慌乱,眉头的杀气忽然散了。谁都没见过秦棠姬露出这样的神情。所谓一物降一物竟然真有其事,教众们算是开了眼界。 上官武到了阁中,左右视察了北方阁的状况,拨了些钱令二阁稍稍修缮门庭;又翻阅了一下阁中的笔记,点数了一回名册。等忙到过午,阁中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他方屏退众位主事。这些人也不是榆木脑袋,见忙乱得差不多了也就有意退场,替上官武和秦棠姬留些时间。 他们一年未见,此时再见却有些情怯,虽然人都散去了,还有些放不开手脚。半推半就地在廊上摸索了一回,还是撞到卧房里去了。上官武现在都已经是霜棠阁主,哪里还在乎别人指指点点、说他们白日宣淫,这些评点都伤不了他。那卧室秦棠姬虽然一个月前还来睡了一回,毕竟没人打理,席上满是灰尘,这也不能损害他们的热烈爱火,这狂热烧得两人数度要为此死去,在飞扬的烟尘里变做鬼魂消散。 等风平浪静之后,两人蜷在那席上轻轻交谈,上官武惊觉秦棠姬的性格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温柔了些,说话也不再总是只吐半句、没头没尾的了。他初时虽然觉得高兴,但忽然又担心是不是他不在的这一年她经历了别人,只是这猜疑才冒出头来,他就不敢去想了。 在阁中毕竟耳目众多,到了日暮本应该回两人在市内的那座小庭院去,秦棠姬却想着莺奴还在,有些不情愿,不让上官武去。都已经走到门前,秦棠姬硬要他回北方阁过夜,这却又和她以前不近人情的性情一样了。 上官武只说头一晚必须睡在一起,不然他就赖在门前不回去;秦棠姬还要推辞,只听到院门叽叽呀呀地从里面打开,传出上官武十分熟悉的声音来: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