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项王踯躅摘星阙（上）
吉日七月三十，南诏郡王弟兼遣唐使湊罗栋于太极宫对见唐朝皇帝。南诏进贡云南香茶五十斤，腾冲骏马、越目炎骏四对，另有细棉苗布红蓝各十匹，白蛮药材若干，并于麟德殿献《奉圣乐舞曲》。湊罗栋已是唐宫常客，这些年每岁都会来拜，今上待他亲厚，以大臣之礼相与。
然而此次访唐，湊罗栋却显得有几分不高兴，一问之下知道是南诏的马商在长安受了欺负，虽然遣唐使已克制言辞，但显然极为不满。唐是南诏的宗主国，今上恐在边陲属国面前丢了面子，一声令下就要罢黜整个互市监的官员。这样便失之大国气概，一旁的言官连连劝解，湊罗栋也说：“皇帝圣人为我义愤填膺，臣使不胜感恩。但臣使听说您的国度严法厉制，何不让大理寺来督办此事呢？臣使愿意亲口述案，每字每句都无虚言，如此才显得王法公正严明。”
于是依言立案。今上与之宫宴回来，刚离开内殿，面上的喜色就乍然全消。一旁的大监见状，屏退旁人，宽慰道：“大家切勿忧虑，只要作乱者正法，南诏使者定然加倍忠诚于大家，此乃小举大利之事啊。”
今上的脸色看起来并未好转。互市监的人也只是看样学样，这强夺民财的始作俑者正是宫里的这群中官，而他即使早知道这不合于理，可也没办法严打，免得朝内外又起纷争。如今宫中宦官集团的权力那样高，多少势力依附其上，他这个皇帝又怎能当着第五守亮的面斥责互市监那群混账？即便他当面说明白了，也没有将这势力连根拔起的力气。若是查起来，大理寺又一定维护宦官的利益，到头来一切都只是隔靴搔痒。
想到这些，他惆怅难耐，没有理会跟在身后的第五守亮继续说了什么。
夜色未浓，他转头到殿外漫步。宦官们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这是大唐的皇宫。明星初升，夜幕中银河洒落，皇宫内红灯高照。那一点一滴的烟火汇聚在一起，红色的河一般的光辉。朦胧中，华灯辉映着他的这方领土——乍一看仿佛有千亿顷，再看是方圆数千里，三看仿佛有一城之广，俄尔仿佛又仅有禁城的规模，到最后看清了，原来他光芒所耀，只有太极宫那么大。
今上李适出生于唐玄宗天宝元年，那是一个春天。在他年幼的时候，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唐宫的辉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休矣美矣，惠泽远扬。他还记得跟着皇祖父唐肃宗在这个庞大的迷宫里游戏玩耍的旧事，那时候他无忧无虑，是这皇宫里最快乐的男孩儿。后来，他的长子李诵出生了，太祖唐玄宗、祖父唐肃宗、父亲唐代宗，他，还有自己的太子李诵，五代同堂，都是天子，或将是天子。这样的父子浓情、华光繁盛，他很想回去，可是回不去了。
他已五十余岁，儒秀雍容的面庞已下垂，不再威武。须发白了，皱纹横生。他越来越像太祖父唐玄宗。那时十四岁，玄宗在出逃马嵬坡的夜里唤来了他，哭着将他拥抱在怀里，对他说：“朕已经老了，……难道他们就不能让朕有一点点快乐？”后来他知道了贵妃的死。
现在他自己也老了。他和太祖父似乎在马嵬坡的那一夜有了神秘的共鸣，他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夜被诅咒了的。泾原之乱来了，乱兵攻陷长安，他同样带着自己的儿女孙辈逃出大明宫去，想到十四岁的那一夜，他无数次泣不成声。
太祖父，适儿并非不想当一个好皇帝，我自己也不能解释走到今天这地步是因为什么。
他凭栏，视野中的唐皇宫如旧亮着天宝时的灯。
今上独语般，问道：“南诏使臣已经回去了？”
“回大家，湊罗栋方才已经离开禁城。”
今上沿着阑干踯躅。片刻，他伸出手臂，指着远处的灯火说道：“守亮，传我的旨，熄了太常、鸿胪二寺的灯。”
大监面有疑虑，但立即对着身后的人示意。不出片刻，远处那两座大殿的灯就一一熄灭。
今上看着那里的光一点一点地弱下去，最终被吞入黑暗。随后他又说道：“去将太庙和大社的灯熄了。”
太庙大社是祭拜神明祖先的地方，应当灯火长明。虽然如此，第五守亮仍然遣人通传旨意，丝毫不敢懈怠。等那里的灯光熄灭，朱雀门前数顷楼阁全部都陷于沉寂，成了冰冷的黑影。
“把皇城里所有的灯，全数熄灭。今夜不许烛火，掖庭、东宫，统统不许点灯！”
大监温声答应。从近至远，随着神策军传令时踏踏的脚步，整个九五之城的夜火全都归于幽暗。就像是缓缓沉入水底那般，这世界变得黑了，也变得静了。禁城的灯火一点点地消灭下去，他的猛兽睡了，死了。举目望去，这里不再有任何让他心烦意乱的、“人”的动静，他希望世界本是这个样子的。他希望这世上本就只有他一人，不必考虑一家、一城、一国，只需要考虑他自己。
如今，只剩下偏殿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还透着模糊的烛光。
“那是什么人？”
“那是大家的起居郎工作的地方，他得记下大家这道圣旨，才可熄灯。”
“告诉他，不许记。”
“喏。”
一切终于合了他的心意。幽寂的大唐皇宫，如同它初生的日子，亦如同它未来的亡日，不会有灯火。不会再有喁喁人语，不会再有史官摇笔。女子们都暂停宫怨，男人们也稍歇计谋。他想看看这死后的废景，是否如他想的那般荒凉。他曾思索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那时候母亲反问他：“适儿还记得在阿娘腹中时，是什么感觉吗？……”他摇摇头，母亲就说，那么适儿便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守亮你看，这一片漆黑的皇宫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