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杀狱野火惊春梦
秦棠姬收回剑,面带疑惑地问道:“原来这伤痕还有名字?”
上官武惊异于她竟然不知自己是观音奴,道:“你以为昨日那么多人追杀你,却是为何?”
秦棠姬自两岁起得了这血痕,就一直被父亲保护在花殿,那地方消息不通,秦青阙自己又无处去问,秦棠姬直到今日都不知道自己所中是何蛊,只知道自己只要出岛,就一直有人追杀自己。她杀死他们之后,却又发现追杀者并非蚀月教徒;看样子他们粘着她,并非出于她是花殿孽种的缘故,而是冲着她额头上的血痕来的。
她也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是向院内走了两步,去看那棵桃树。
“我不管你是不是蚀月教的人,在此可以告诉你——我对李深薇并没有深仇大恨,即便父母为她所杀;如果有恨,只恨她在我头上种了这颗观音印,不管我活得多么好,听说到了三十二岁也必死无疑。但是我又不能恨她在我头上种这颗观音印,只因为如果没有它,我就是花殿最末等的弟子,一生都不能出头。没有李深薇便没有今日的我,但没有李深薇我的父母也未必能逃过刑罚;我从来没有将杀她当成什么要紧事,杀得成就顺便一杀——”
听到这里时,上官武就已经笑出声来:“怎么,小娘子,李深薇的功夫还远在我之上,听你的口气到好像一口茶的功夫就能取她性命似的。”
秦棠姬拉高了嗓子打住他,指着自己额头鲜红的印记:“只要我将‘电’练到极致,李深薇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谁都不是我的对手,我要做蚀月的教主!”
上官武这次倒并不取笑她,点了点头,作个揖道:“是了,秦教主。”
话音未落,他一只手已经朝秦棠姬刺了过去!
秦棠姬全未料到他会突袭,等反应过来时,上官武的手已经捉住她手里的那柄剑。她对他的速度已经有所见识,虽然快不能及,但只要借助“电”,她的力量就远胜于上官武。
秦棠姬粲然一笑:“你赢不了我!”
上官武点点头:“我也盼自己赢不了你。”说着面色转为严肃,手上发力,脚下已经踢过去。他这两边动作完全同步,秦棠姬只有在同一瞬躲过两步攻击才能继续打下去。但秦棠姬没有躲,她继续用双足抵住地面,垂在手边的剑忽然震开五倍于她平日的真气,直将上官武已经握在上面的手冲了开去,而那股真气沿着剑尖劈到地上时,正对着上官武马上要踢到她身上的那只脚。她分毫未动就将上官武挡在出击之前!
上官武揉了揉手腕,龇牙咧嘴地喊道:“你出力太大了!岂不知怜香惜玉。”
秦棠姬便笑起来,提着剑跳到树上,与他实招实式地练起来。她难得在清晨练习大杀招,毕竟“电”发出几次,她自己也疲劳得很。还是一日之初,不能立即将体力耗完;上官武又责备她出力过猛,不如与他练练速度。两人练到日头升高、凉气尽退时收了手,相伴在池塘边洗了头脸手脚,到后厨喝完热茶,一人拣一只蒸饼,挑着剑逛早市去了。
秦棠姬还记得他说自己有个姐姐,一整夜下来也没见到那姐姐回来,问了一声。上官武嬉笑一下,道:“姐姐喝起酒来彻夜不归,我早都习惯。清晨我见她将外衣扔在翠翠姑娘门口的树上了,她是见了我与你睡在一处,所以避嫌睡在翠翠那里呢。”
如先前所说,秦棠姬从小由父亲带着,到八岁就成孤儿,住在与世隔绝的花殿岛上,对男女之大防根本没有主意。女子产生恋心有许多原因,值得品味的一种,便是一直制限在身上的礼教忽然受了突破——小到发现街边的卖线郎会偷看自己,大到某一日嫁作人妇,出阁做了夫人;牢笼只是打开那么一点,不论对方究竟是良人还是恶棍,见到这张男人脸,就已经不知所措。那不知所措的心情,只能由她自己琢磨,许多女子一生也未经历过真正的动心,这一点错乱就已经能使她心中轰动。在这点上,烟花女子却好得多,但可怜后者又实在遇不到良人,平白怀揣着一颗慧心终老。正是这座牢笼造出一种奇怪的恋爱,而世上无数的女子都困在其中良久不能醒来。
但秦棠姬身上,是不会有那样的恋心的。她对礼教里男女的条条框框既无所知,自然也不会因为打破它而感到羞愧耻辱,更谈不上因为和上官武拥在一起醉酒睡过一晚,就对这人以身相许——这些对她都是无稽之谈。
所以话已至此,假如秦棠姬最终还是起了恋心,那便是最纯真的、她身为女子天生带来的恋心,不是受谁诱骗,也不是被人强迫。上官武在情场上收获的那些世俗手段,加在她身上只能收到一成的效果,若即便如此也猎得芳心的话,靠的便不是那些手段,而也是他身上最本真温柔的天性。
秦棠姬听了他那番话,只是一边吃饼,一边问道:“你那姐姐是什么人?”
上官武似有深意地说道:“我的姐姐自然是个妙人,你不会的她都会了,你会的她也会,没有比我的姐姐更好的姐姐。你那日不是见了?台上和我一起舞剑的就是她,你可有仔细看?”
秦棠姬才想起昨日和上官武一起舞剑的确有一名夷女,当下皱了皱眉:“怎么是个胡人?”
“这便说来话长,我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世上谁也不能将她与我分开的。我们二人的生母互相扶持,她们又与其他仗义侠士生出无限的缘分,将她们自己从苦海中解脱出来。没有最初的相互扶助,她和我如今就不会活在世上。既然我们皆因善意而生,怨恨嫉妒自然疏离不了我们,哪怕她在血缘上与我只是陌生人,我也将她当成最亲的人看待的。”
二人在街头边聊边走,上官武讲了许多黄楼的事情。他这夷族姐姐能歌善舞,弓箭骑射和飞镖是一等好手,剑术倒不如他;她算不得纯粹的波斯人,虽有金发碧眼,但放在波斯国并不是令人推崇的面相,而放在大唐又因为是混血的外族而备受冷落。要他看,这是十分纯洁的美貌,肌肤洁白、在太阳下容易发红,眸子正像冬日的湖水,绝看不到一点邪念,王维先生和自己的母亲联手救下她时,若是期待过她将来长成什么样,就应该长成如今这副爽朗明艳的模样。
姐姐是个心思简单、性格直接的女子,但极偶然地也会有聪明人想不到的主意,他想那就是赤子的心思。但姐姐的这种性格到底不适合京师,更不适合留在宰相府,他稍稍懂事的时候就开始为姐姐在人前打圆场,收拾姐姐的烂摊子,能由他开口的地方,他都不肯让姐姐出声。她这性格与京师的一众胡商小子打得十分火热,一人会说四五种外语,十二岁就在胡人街醉酒不归;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偷穿义舅的铠甲,义舅便带她去过兵场,但年岁渐长后,就慢慢不再允许她胡来了,萝瑟姨母也不让她去,只关在房里学歌练舞,吹笙鼓瑟。她也知道只有自己的兄弟会任着自己放纵,所以常常要上官武替自己撒谎掩护,她则悄悄地溜去城里玩耍。
秦棠姬听他絮絮讲了姐弟二人那么多童年往事,想想自己在花殿长到豆蔻年华,竟然没有什么可以讲给上官武听的,心里有些微妙的不快;仿佛像是嫉妒黄楼与上官武分享了十五年的春秋,而自己的人生则无人问津。她从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执着于替母亲复仇,对她的教育也总是恨字当先,结果她性子非常叛逆,反而因此不想去杀李深薇;父母无能,比之她反倒感激李深薇送给她这道血痕。也正是因为父亲对她的教育这样偏激狭隘,儿童时代一些本该靠双亲发觉纠正的恶习,父亲都没有去在意。她本来已经因为观音蛊损伤心智,解决问题的风格极其残暴,父亲还一味要她记恨。不是很长的人生里她一直寂寞烦闷,只有在发现自己的异能可以催开花朵、激起鱼群的时候才觉得世上有些趣味。同是早早没了亲人,怎么对方可以过得这样痛快,自己却只有受苦?
上官武看她一言不发,眉头越来越皱,就寻个由头将话题引开,不再与她谈论黄楼的事了。
正是这时,他似乎察觉到身旁有异,刚想低头提醒秦棠姬,她已经皱着眉轻声说出来:“有人跟着我呢。”
原来她早就感觉到,而且跟着她的不只一批人——他们一个走在西侧,另两个走在更远的东侧。上官武面色一沉,带着她向行人更密的地方挤了挤,在小食店门蒸腾的雾气里推了她一把,低喊道:“你躲一躲。”自己向一名身高与她相类的女子靠过去。
秦棠姬躲在面锅后悄悄查看,那两批跟踪者继续跟了片刻,也马上发觉秦棠姬被调了包,西侧的跟踪者立即转过头来搜索可疑的路段,东侧的两人则立即从人群里跳了出来,居然是向着前面那名跟踪的男子追去的,原来这喧闹街市上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悄悄地从暗处钻出来些,只看到第二批人是一男一女,与跟踪的男子在街头才过了半招,就惊起人潮中骇声连连,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跳到临街的屋檐上,追打起来。
她还要努力看清那名跟踪他的男子长什么模样,上官武已经在后面拍她的肩:“还看什么,该走了!”他的一句话还未说完,方才第二批人里的那名青衣女子已经立定在他们二人身后,捉起上官武的衣带,吼了一句:“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