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我,生而有罪
对于王强的审判如期举行，审判人是托邦城最具权威的大法官，今年已经七十九岁高龄，曾判过许多大型案件。
他无法做到绝对的程序化，可能也不及一些法学系高材生专业，但一定是最具权威的大法官。
法院中，以大法官为首，两位辅助法官为帮手，三人坐在高台的长条黄色楠木桌后，皆尽戴着眼镜，眼前放着纸质文件，人手一份。
那些文件，是对以往六位受害人的基本介绍，当然，还包括了作案细节，作案动机，证物证词。
唯独缺少开膛手的身份资料。
拉塞尔为首的枫叶警局，作为这次审判的起诉方，诉求是：王强作为开膛手，取走六条人命，有罪，希望能执行吊刑。
托邦城的死刑并未废除。
处死犯人有三种手段。
分别是安乐死，车裂，吊死。
安乐是最常判处的死刑，自从迈入二十世纪，托邦城被判处死刑的人有十一人，九个男人，两个女人。
十一人全都被安乐死，注射了过量的安眠药物。
可以说很人道。
在这基础之上，还有车裂以及吊死。
三者对比，吊刑无疑是最残忍的执行方式。
西方民众认为，人之所以需要有信仰，就是为不停赎罪，让自己死后不用忍受无间地狱的折磨。
吊死的人，连下地狱的资格都不具备。
拉塞尔虽然担任起诉方最主要的供述人，趁着他罗列证据，法院中不少的摄影机对准他的脸庞。
“咔擦。”
“卡蹦。”
白色的快门光芒像是雷电一般，闪烁时还伴着老式摄影机的浓烟，好在摄影者躲在一张厚厚的布匹下，摄影不会受到影响。
对于开膛手的审判，法院例外，让报社记者进入。
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太多人在关注这件事，无数人希望亲眼看到刽子手受到应有的惩罚。
法院内只能容纳一百五十人的座位，已经座无虚席。
这些记者的责任，就是让更多的人能够了解到审判进展，同时也对这一历史性时刻做记录。
这是法制的一大进步，是法律制度健全路上的里程碑案件。
当年发生在大西部的开膛手案，至今都悬而未决，留下的信息众多，反倒将凶手神化。
那是执法者心中永远的痛，在圣洁的石碑上留了一口无法磨灭的痰液。
今天，托邦城有人想要效仿开膛手，续写那种黑色神化，将法律踩在脚下。
但事实证明，托邦城的警方很英明，这里不是犯罪滋生的温床，任何无法无天者，最终都将受到惩罚。
拉塞尔穿着一套很正式的西装，从橡胶滚轮椅中站起，先是向大法官郑重拘礼，又向法院中的一百五十位出席群众，警卫，护卫，安保人员问好。
他面前有一些纸质文件，当中是一些文本记录，出自枫叶警局一位应用文写作者，当中极力陈述了王强的犯罪行径以及犯罪性质。
作为公诉人中的发言人，拉塞尔不需要做太多努力，只需要按部就班念完那些材料。
拉塞尔完全脱稿，右手在胸口画十字：“耶稣，拉塞尔代表所有有罪之人请求你的原谅，我们愿意接受你的惩罚。”
做完祷告后，拉塞尔便对大法官展开了陈述：“尊敬的大法官先生，作为公诉发言人，我将做如下陈述，我以耶稣信徒的名誉保证，对接下来的话语负责。”
“王强先生（他自己陈述的名字），我们并未得到他的身份信息，为此，我们对这个名字的真实性无法保证。”
“王强先生从9月份以来，到12月份，一共制造了五起开膛案，目的只有一个：惩罚那些对家庭不忠，或者和女性有裙带关系的男子。”
“看起来，他像是以正义之主的身份，对有罪之人进行审判。”
“或许，他是幻想着成为耶稣的人间化身。”
拉塞尔完全不去理会桌面的稿子，指着王强道：“由于没有身份证明，我不能确认你的身份，但这无法否认你罪人的身份。”
“你不是耶稣，更不是他的化身，你只是一个肮脏卑鄙，只会利用黑夜作为掩护，将刀子对准意识模糊者最脆弱部位的刽子手。”
“你犯了五条罪。”
“首先是漠视人命的冷血之罪，一个人类所需要具备的良善和热诚，在你身上已经荡然无存。”
“其次是欺负弱者的狂妄之罪，你如同墙头的浮萍，恶心的附着生长，没有任何立场以及能力，在弱者前你张牙舞爪，但今时今日，你又害怕。”
“第三条是顽抗到底的傲慢之罪，虽然查不到你的身份信息，但我们认为这是你故意为之，是你成为法外之人的手段。”
“第四条是制造死亡的恐怖之罪，神你不礼敬，德你不兼具，而是选择重现杰克的犯罪事实，重现黑色恐怖。”
“第五条，是冒充神灵人间替身的亵渎之罪。”
拉塞尔指着后方的联邦银行两位高管：“大法官先生，第六起案件在前日发生，第七起案件的受害者，本应该是这位先生，但好在我们及时发现。”
“我们在王强身上发现了第六位受害者吉姆侦探的身份证件以及钱包，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一把剔骨刀和一把手枪。”
“相信大法官先生会有自己的判断。”
拉塞尔做最后陈述，他的时间只有五分钟，现在已经到最后阶段：“从民众诉求来讲，我们希望王强能够得到吊刑，但我们清楚，我们同样不是耶稣的人间化身，没有权利否认罪人灵魂下地狱的权利。”
“我们会尊重大法官先生做出的判决，从始至终。”
至此，公诉人的定时陈述结束，紧接着轮到王强的辩护律师做定时辩护陈述。
和拉塞尔一样，这位戴眼镜的辩护律师先是向大法官所在席位鞠躬，向众人问好，旋即展开了自己的辩护。
他从直接证据不足，动机不足，最终推导出：根据疑罪从无原则，应当判处王强先生无罪。
“被告身上虽然拥有受害者吉姆的钱夹子，但并不能说明是他是凶手。”
“大家都知道，开膛者杀人，并不为财，而是在模仿。”
“其次，两位联邦银行的高管，声称自己差点成为第七位，第八位受害者，但事实是，真正的罪犯不对女人动手。”
“这是模仿者和开膛手杰克最大的差别。”
“公诉人认为我的受辩护人有罪，主要是基于现场发现的那把剔骨刀和手枪。”辩护人说到这，将面前的文字材料交给联络人：“根据指纹分析，两件东西表面并无王强的指纹。”
“在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我主张王强无罪。”
“大法官先生，托邦城法律的精神，是疑罪从无，我们不会因为担忧放过一个有罪之人，而对一千个疑罪之人采取措施。”
现场响起口诛笔伐声，全都是针对辩护人的。
“该死的共犯！”
“你和杀人犯一样可恶！”
“你也应该受到绞刑！”
“你正在助长罪责的滋生！”
要不是进入法院前需要盘查，现在已经有众多鸡蛋和菜叶飞向这位辩护人。
因为王强身为犯人受死，是人心所向。
在拉塞尔的陈述中，已经将王强的众多罪责全部罗列。
既然是有罪之人，就应该受到惩罚。
“安静。”高台上，大法官敲了敲面前的木锤，声音不大，但整个法院内部渐渐安静了下来。
虽然声讨者还想继续有所动作，但它们更想呆在法院中，关注事情走向。
如果再出声，大法官有权讲他们请出去。
大法官推了推眼镜，放下木锤，对王强做了个手势：“原告，可以开始你的自我阐述了。”
听到这，王强当然照做。
他并没有什么准备，可他有很多话想说。
人被冤枉时，总想说一大堆辩解的话，他也不例外。
只听王强认真道：“拉塞尔先生，你说我有罪，这是事实。”
“这世上，谁又不是戴罪之人？我们活着，都是在偿罪。”
“但你说我制造了开膛案，这点我不敢苟同。”
“我有罪，但我犯下的是令我母亲痛苦的罪责，因为他怀我生我，无不遭受巨大痛苦。”
“我犯下的是令我父亲劳累的罪责，他供我养我，流汗流泪，忍受孤寂，还不被理解。”
“我犯下的罪，是在大街上遇到拾荒者时，未曾掏出兜里的钱的自私之罪，因为我卑鄙的认为，他们是在假装，来骗去我身上的钱财，以及善意的同情。”
“我犯下的罪，是穿过大街时遭遇了摔倒的老头却不去扶起的冷血之罪，因为我害怕他们敲诈勒索时无人为我作证。”
“我犯下的罪，是没有将自己的选票投给拉丁?金，因为民主党给我的好处更多，我因此做了违背意愿的决定。”
“我犯下的罪，是贫穷，是弱势，是无知，是奢求太多。”
“我接受自己的贪婪自私，我接受自己有罪的事实。”
“可我没有犯藐视人命的冷血之罪，我认为任何一个人的性命，都和我自己的性命同等重要。”
王强说到情绪激昂时，双手跟着语调一起起伏：“我也没有犯欺负弱者的自傲之罪，因为在弱者面前自傲，只是弱小的另一种表现。”
“我没有犯制造死亡的恐怖之罪，我对开膛手杰克完全不知，不会去模仿他的所作所为。”
“我没有犯假装耶稣人世化身的亵渎之罪，因为我认为自己天生有罪，我是一个基督徒。”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天生有罪，这些罪责，足够我受绞刑。”
接着他双手托举着公诉人：“但拉塞尔先生所说的罪责，我全都没有。”
……
王强这番话结束，现场鸦雀无声。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嫌疑人，竟然有这么好的口才。
一百五十位与会人员，都瞪大了眼睛，从头到脚打量这个嫌疑人，他们疑惑的是，那样一张东方人的脸庞，为何能够说出类似于马丁路德那般的演讲来。
如此有感染力，如此铿锵。
那一连串的比喻，从最贴近生活开始，从现实的对于父母的亏欠，到对陌生人的亏欠，再到对这个社会的亏欠。
听了这番话，他们的感受是：就按被告的说法来，世间没有一个人无辜，全都是有罪之人。
这一刻，他们更加深刻理解到，何谓基督徒信仰中的人生而有罪。
自私是罪，自大是罪，自负是罪，自谦也是罪。
谁能无罪？
观众席前方，瑞经理和薇薇安二人眼神交视，分别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
他们清楚得记得，初见王强时对方的模样。
这不是一个演说家，这是一个拾荒者啊。
这样的身份，怎么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更何况，这种饱含情感的自我陈述，甚至将所有人代入其中的话语，像是一个连环凶案制造者能够说出的话吗？
拉塞尔：“大法官先生，我希望申请补充发言。”
拉塞尔慌了。
因为清楚王强拾荒者的身份，他没有念稿子，而是选择脱稿临场发挥。
因为他觉得，他能够打动大法官。
可听了王强这番话后，他动摇了。
拉塞尔将自己代入大法官的位置上，他觉得，自这番自我陈述后，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被告倾斜了。
太有感染力了。
这小子，就像是一个天生的演讲家。
这就是联邦银行高管嘴里的拾荒者？
拾荒者能说出这种话，能用父母，用拾荒者，用摔倒的老婆婆来举例引用论证？
这是将六个人开膛的嫌疑人？
说实话，听了这番话后，拉塞尔自己都不信。
但他仍旧不想放弃，因为他已经做出承诺：案子破了。
话已经说出去了。
所以他不得不在此时申请优先补充发言，以求打断王强的发言。
大法官准许了他的补充发言，按照程序，公诉人和辩护人，都有一次补充发言的机会。
“大法官先生，我收回先前的话，但我们仍旧坚信，法院是正义的地方，会做出正义的抉择。”
拉塞尔可以说更多，他看了看面前的稿子，有很多话可以用来抨击王强。
比如对方的身份之谜。
但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就算他做一番演讲，还是无法减弱王强刚才那番自述在大家心中留下的烙印。
他说得越多，对比只会越明显。
他虽然打断了王强的自述，却又没有完全打断。
因为王强已经将该说的全都说了，没有多余的一句话，全都是发自内心的话语。
但也是这种话语，具备强大的感染力。
终于，大法官说话了。
老头摘掉自己的眼镜，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道：“首先，请允许我们为六位遇难者默哀，为吉姆先生的夫人默哀，她因为葬礼没能到场。”
说完此话后，老头带着全场的人员，埋头默哀二十四秒。
六个受害者，每人四秒钟。
刚好是为每个人念一句圣经自救话语内容的时间。
然后，大法官抬起头看对着法院正前方的利剑天平女神雕塑：“按照程序来讲，公诉人和辩护人还有自由发言时间，是否需要继续？”
这是程序公平，一般来讲必不可少。
而公诉人和辩护人为了案件走势对自己更有利，一般也会选择自由发言，阐述自己的立场和论据。
辩护人：“我们放弃。”
他看了看原告王强，内心不由得承认：那短短的一番话，比一小时的自由发言都管用。
公诉人拉塞尔：“我们也放弃。”
说什么都是反向衬托，还不如不说。
大法官敲定手里的木锤：“好，我宣布判定结果。”
他看向王强，道：“首先，王强先生，对于你感人肺腑的自我陈述，我表示振奋，毫无疑问，这是我担任大法官四十二年以来，听过的最打动人心的自我陈述。”
“真实且动人。”
“我坚持以最大公信力和绝对法律判定案件，而不是嫌疑人的自我陈述。”
“但我不得不说，今天，我对你做出无罪的判决，一部分因素，是你所做的自我陈述。”
“它们令我意识到，你不应该是一个罪犯。”
“因为你铭记母亲的生育之恩，父亲的养育之恩。”
“你敢于剖析自己的自私，敢于直视多疑本性，敢于面对自己的劣根。”
“你，不可能是一个罪犯。”
大法官继续道：“另外，你的自述内容，我是指它的格式。”
“它们应该被写进监狱教材，作为死刑犯保释时的模板，被背诵，被熟记。”
大法官敲木锤，做出最后宣告：“我宣布，根据疑罪从无原则，王强先生，被判无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