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释怀
“你们唤我有事?”
面前忽然投下一大片阴影, 二人都抬起头,一个身着青绿色云罗裙的少女出现在眼前,她捂着手臂, 似乎受了伤,但语气却很轻快。
楼傲云睁大了眼睛,他疑惑地望向玄曦, 显然还未弄明白状况。
玄曦放开女妖,直起身子, 语带关心道:“宝言师姐,你受伤了?”
宝言的脸上罕见地浮上了淡淡笑意:“没什么要紧的。”她朝地上的女妖努努嘴, 道:“便是她害我受的伤,你们也真是的, 连我和她都分不清,我们两人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相似的,你们竟然也会认错?”
楼傲云面露尴尬,道:“乾元仙人忽然传召我们,你又在此地比试, 我们便误会了,以为是你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才”
哪知宝言听见此话便收起笑容,脸也沉下来:“乾元仙人传召你们, 不过是因为我受伤的缘故,但是在你们心中, 难道我同这种爱使下作手段的小人无异?”
楼傲云忙摆手,赔笑道:“宝言师姐误解我和小师妹了。”
见宝言这幅模样, 玄曦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不禁摇头暗笑。
还是老样子。
楼傲云为了缓解气氛, 转移话题道:“师姐为何会被妖所伤?”
听他提及此事,宝言还有些忿忿不平:“这个妖怪不知施了什么手段,竟能瞒天过海,她化作如意盟的包千柔,和我上台比试,我不过同她过了几招,她就心急想要打败我,动用了邪术使我受伤,但也因此漏了马脚,被旁人看出破绽来。”
她屈膝端详女妖,道:“她被人识破后恼羞成怒,对我动了杀心,她实在太过蠢钝,也不看看这附近全是仙门弟子,哪能让她得逞,到头来自作自受。她方才还嘴硬不承认自己的妖族身份,被乾元仙人拍了一掌,只怕是五脏六腑全都震碎了。”
杜蒿惊道:“那岂不是没有活头了?”
宝言白他一眼:“不过是一只妖,死了更好,免得为祸人间。”她皱眉望向乾元仙人,见他正在和众仙人商议,奇怪道:“乾元仙人为何还不将她拿下,这种嘴硬害人的妖,留在世间多一刻都是祸害。”
话音刚落,就见乾元仙人愤怒地一甩衣袖,厉声道:“少拿你那些把戏讨好本座,此妖留不得!就算她曾经位列仙班又如何,她现在是妖!人人得而诛之!”
说这话时,乾元仙人并未刻意放低音量,因此所说的话都被在场的人听了个齐全,不少人露出不敢置信的模样。
杜蒿咂舌道:“听乾元仙人话里的意思,这个女妖曾经还是神仙,那为何会沦落至此?”
“神仙也会渡劫,也会同凡人一样产生心魔,若是心魔不消,或是自己误入歧途,就会变成堕仙,或变妖,或成魔。”玄曦解释道。
杜蒿叹了一口气:“原来即使做了神仙也并非一劳永逸。”
却见乾元仙人阔步走来,他手掌在半空中虚虚一握,女妖顿时被卷至半空,身上金光一闪,一条绳子将她紧紧捆住。女妖试图挣扎,但绳子竟然生出毒刺,深深扎入她的皮肉,女妖痛苦的止不住哭号,场面凄厉异常,有几个心善的仙门弟子不禁移开了视线。
站在乾元仙人身后的一位老者面露不忍,道:“乾元,她已经被你废去了全身修为,你何苦还要如此对她。”
乾元仙人冷哼道:“华藏仙官,你莫失了身份,对一个妖族动了恻隐之心。”
被唤作华藏的老者叹气道:“我不过是可怜她的境遇罢了,她为何会成为堕仙,你心里明白,在我看来她并未犯什么大错,况且你们曾经师徒一场——”
“够了!我没有这种欺师灭祖的徒弟!”乾元仙人神色阴沉:“华藏,你逾越了。”
华藏轻轻摇头:“我一个外人,的确是不方便插手,罢了罢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今日所做的一切。”他摇摇头,负手离开了此地。
乾元仙人冷哼一声,张开五指,稍稍用力,凭空变出一个三人高的木柱,他抬指一动,指尖金光一闪,女妖便被牢牢实实地绑在了木柱上。
他冷声道:“念霜,你还不从实招来,混入仙门大会有何目的?”
女妖额间全是因痛而生出的冷汗,她艰辛道:“徒儿徒儿念及师父多年天恩,一直未能报答,反而让师父替徒儿操心,徒儿深感愧疚。近日听说师父来了东海,便跟着如意阁的弟子来到仙门大会,想要得见师父。”
乾元仙人怒道:“荒唐!”他手掌收束,女妖立刻痛苦尖叫起来,吐出一大口鲜血。
“你若是真心感念师徒之情,哪会对其他仙门弟子下毒手,我看你根本是冥顽不灵,妄图在此搅弄风云!”
女妖垂下泪来,道:“徒儿不过是想要夺得魁首,好让师父宽心。”
乾元仙人冷哼一声,道:“难道你以为,一个妖战胜了仙门弟子,本座竟会觉得开心?”
女妖的脸白了几分,她翕动嘴唇,还想要说些什么,乾元仙人却厉声道:“本座不想再听妖邪狡辩。”
他阔步走向木桩,朗声道:“诸位仙门弟子,本座今日便要好好教导你们一回,权以正道。”
“在场诸位既然能够参加仙门大会,想必都是各门派内一等一的人才,在以后,你们中的很多人会练成仙身,甚至能真正得道成仙,同本座一样位列仙班。”
不少弟子眼中都焕发出雀跃和激动,盼着自己便是乾元仙人口中的人才。
乾元仙人继续道:“本座希望所有人谨记,你们当初入仙门时起的誓。在本座看来,寻仙问道者需要匡扶正义,以除妖为己任,这样才能成就真正的大道。”
他话锋一转,神色也变得更为严肃:“若是你们失了本心,即便成仙又如何,最终的下场便同她一般——”他指了指女妖,继续道:“不瞒各位,她曾是本座最为年幼的徒弟,也是最有天分的一位,可惜她心术不正,与凡人私相授受,在凡人身死后,偷拿丹药妄图救活凡人,最后被天帝发现,自此从仙簿中除名,成了一名堕仙。”
乾元仙人摇摇头道:“本座此前已然念着师徒情分,在她贬为堕仙后,并未按照例法废去她浑身经脉,这才招致祸事,竟被她寻着空子前往仙门大会伤人。”顿了顿,他肃色道:“本座今日便要众弟子看清楚,不守本心堕入魔道的下场。”
他袖子一挥,木柱上瞬间燃起大火,火焰滔天,直窜六尺高。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木柱燃烧声,女妖的呜咽便显得这般微弱。她痛苦地仰头,努力抵御火焰,但火焰很快烧至她全身,将她一点一点蚕食。
众弟子瞧着这一幕,不少人面露惊惧,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乾元仙人竟用琉璃净火对付她,这可会将她的魂魄都尽数炼化啊。”
“好歹也是师徒一场,未免也太过心狠。”
但这样的话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弟子则十分赞同乾元仙人的做法。
“她曾经做过神仙,知晓成仙的好处,竟然能为了一个凡人抛弃仙身,如今还堕落成妖,实在是不值得。我要是乾元仙人,在她成为堕仙后就会即刻将她斩杀,不让她有害人的机会。”
“琉璃净火又如何,她既然选择妖道,便早该料到会有这天。”
环绕在耳畔的争论不休,玄曦听着这些话,微微蹙起眉头,移眸看向女妖,哪知濒死的女妖恰好抬头,她颤抖着翕动嘴唇,眼眸间满是深深的绝望。
肆虐的火焰席卷了女妖全身,她终于认命般闭上双眼,渐渐停止了挣扎。
玄曦心中陡然升起不适,她眸光颤动,移开了视线。
***
一直到回房途中,玄曦仍有些心绪不宁。
杜蒿回想起方才的所见,打了个哆嗦:“乾元仙人真是铁面无私,对自己的徒弟也毫不留情。”
宝言道:“徒弟又如何,她堕入妖道,便跟乾元仙人是两路人了,乾元仙人能留她苟活到现在,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杜蒿皱眉道:“话虽如此,但乾元仙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琉璃净火将她烧死,未免太过残忍。”
宝言不依不休:“那是为了给仙门弟子一个警醒,不然个个都像她这般大逆不道,九重天岂不乱了套了?”
玄曦并不想听他二人的争执,闷不做声地回了房间。
她闭眸捏捏眉心,正准备去床榻休息,忽然撞上一个人的胸膛,玄曦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纳入一个松兰香气的怀抱。
慕修晏箍着她的腰肢,低声道:“看你心绪不宁,在想什么?”
玄曦推了推他,并不直接答话:“你来我房内作甚?”
慕修晏捏捏她的脸颊:“我见你今日情绪有些低落,所以来问问你,心中有何不快,你都可以说与我听。”
玄曦沉吟片刻,斟酌语句道:“我在想,这世间的师徒情分都奇怪的很,为何有的师徒能像父子、母女一般,而有的师徒朝夕相对数年,不过因为徒弟达不到师父的期许,就会被师父放弃,最后落得一个无比凄惨的下场。”
慕修晏定定看她一眼:“你似乎说的并非是今日之事。”
玄曦搭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顺势将脸颊埋在慕修晏怀中:“我不过是心有所感罢了,你不要多想。”
慕修晏轻声笑了笑,他揉了揉玄曦的发,道:“世道多变,世人的性子也各不相同,不同的人当起师父来自然有不同的方式,你所说的情况恰好是因为那人运气不好,没有遇见良师,况且这世上本就良师难寻,你不必为此苦恼。”
玄曦喟叹道:“你说得不错,是我多心了。不管是师徒,还是旁的什么,都是要分人的,人与人之间感情好的时候能够坚不可摧,脆弱的时候也是真的不堪一击。”
她忽然想起什么般,抬起头,小心翼翼试探道:“若是你你遇见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她,那你会——”
不等她说完,慕修晏便果断道:“不会。”
玄曦气恼道:“我还未说完,你怎就先答上了?”
慕修晏的薄唇绷成一道直线,漆黑的眸静默地凝视着她,无比郑重道:“你所说的情况绝不会出现。”
玄曦被他这目光看得心下一紧,她喃喃道:“这等事情哪能说得准?”
慕修晏微微蹙眉,他忽然握住玄曦的手,将她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心口上。
掌心之下,玄曦清晰地感受到慕修晏有力的心跳。
慕修晏轻声道:“你可还记得上次进入识海后所发生的一切?”
玄曦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怔然着点点头。
慕修晏道:“你所看见的是碎魂编织而成的梦境,我与须江战后神魂振荡,被邪崇之力控制了意识,完全记不得从前发生过何事。”他垂眸看向玄曦:“因此对于梦境中的我来说,那是第一次见到你。”
玄曦勾唇一笑:“你把我当成骗子赶出去那次?”
慕修晏眸中也含了淡淡笑意:“那时少不更事,长大后便忘记有这一回,还望你多担待。”
玄曦反而捂嘴笑道:“不记得更好,免得你又叫人把我撵走,那我还有何机会接近你。”
慕修晏将她楼的更紧,轻声道:“不会的,我还未跟你说过,在梦里,他长大后见你的第一面,就很喜欢你。”顿了顿,他道:“因此你的顾虑不成立。”
玄曦一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眸光颤动:“你的意思是,无论你是否记得我,你都会”
慕修晏的眼眸晦暗不明,低声呢喃道:“玄曦,将我唤醒的人,是你。”
他又重复了一遍,低头渐渐靠近,玄曦忽然感觉到他的心跳在加快,她面颊泛起红晕,垂下睫羽,无比自然地环住他,她听见慕修晏轻轻一笑,含住了她的唇。
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紊乱,混合在一处,分不清谁的更重,玄曦任由他抵住自己,在唇上肆虐侵.入,最后占据她的全部意识。
***
是夜。
转眼之间,仙门大会已经到了尾声。
明日便是仙门大会最后两场比试,越往后对手越强,玄曦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夜已深,她仍在树林内练习剑法。
月亮高高挂起,树林内却聚了不少人,他们之中有的人是在此地刻苦修炼,但更多的则是来偷看玄曦练剑。
这几日来,玄曦因为在个人比试上表现突出而大放异彩,再加上她生得楚楚动人,因而收获了不少追随者。
玄曦为此很是苦恼,即使她与慕修晏言谈亲昵,并不刻意避讳旁人,仍然有很多“追随者”向她示好。
玄曦自然也能感觉到四面八方传来的目光,她有些不自在,粗略练了几招便打算回房休息。
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忽然红着脸上前,吞吞吐吐道:“玄、玄曦姑娘。”
玄曦蹙着眉看他,道:“有事?”
少年似乎难以启齿,他羞涩地上前朝她递上一枚玉牌。
玄曦茫然道:“你这是何意?”
少年小声道:“玄曦姑娘,我在玉牌上写了符,你若是唤我,只需敲敲玉牌便可。”他埋下头,脸颊飞红。
玄曦仍是一头雾水:“我唤你作甚?”
少年上前几步,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凑上前来,正欲同她说话。
在月华没有笼罩到的阴影处,忽然伸出一只手,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少年转回头去,顿时被吓得浑身一哆嗦。
玄曦好奇地看过去,只见那人从阴影中走出,待看清那人的容貌,她身形一顿。
居然是贺南星。
自她从长安回来后,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亦或是贺南星在刻意避着自己,玄曦竟然连一次都没有碰见过他。而此次重逢后见到的贺南星却让她感到有些意外,他曾经温润如玉的气质褪去,如今整个人显得凌冽且冷漠,变得更有距离感。
贺南星眉眼含冰,看了少年一眼。少年打了个寒颤,垂着头离开了。
玄曦瞧着少年的背影,忍不住问道:“你撵走他做什么?”
贺南星看她一眼,皱眉道:“他是合欢宗的人,你应该不难猜出他为何会给你玉牌。”
听他这番话,玄曦立刻反应过来,只因为合欢宗是各仙门中一个分外独特的存在,一般的仙门大多都为剑修,或是法修,道修,而合欢宗的弟子却与众不同,他们大多靠着合和双修来增进修为,弟子们都处处留情,十分风流。
少年递给她玉牌,便是看中了她,想要同她双修的意思。
玄曦有些赧然,她收好佩剑,想要离开此地。
哪知贺南星却上前一步,道:“玄曦,陪我走走。”
玄曦正欲拒绝,却听他道:“这只一回,往后我绝不再缠着你。”
她动作一顿,随即微微颔首答应了他。
贺南星扬唇一笑,但这笑容在月光下竟有些发涩:“原来如今我只能借着这种由头,你才会愿意看我一眼。”
闻听此言,玄曦心中竟生出些悲叹来,她静默片刻,道:“我并非有意针对你,只不过”她顿了顿,忽然一笑:“不重要了。”
贺南星眼眸一颤,他转过身,道:“走吧。”
令玄曦感到意外的是,贺南星虽然提出要同她走走,但一路上他的话却很少,更多的时候,是两人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沉默地走着。
忽然,贺南星放慢步子,望着天空道:“你可还记得从前在坤虚时,若虚山到了夜里总是起浓雾,一年到头也看不见几颗星星,有一回你突然跑来,拉着我在天音阁坐了好久,说什么肯定会看见满天繁星,结果一直等到白天,星星也没有出现。”
见玄曦未吭声,他继续说道:“那晚的天空特别漂亮,我记了好多年。”
他的语气中不无怀念,玄曦忍不住看他一眼。
贺南星感受到她的目光,也垂下眼帘,两人目光交错,又各自匆匆移开视线。
玄曦抿了抿唇,轻声道:“当年是我任性妄为,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便拉着你去看什么星星,抱歉。”
贺南星的脚步一顿,忽然转回身,情绪有些激动:“我...”
玄曦不禁后退几步,朝他投来戒备的目光。
贺南星嘴唇微颤,他摹地垂眸一笑,道:“罢了。”他低声道:“我今日之所以找你,是因为回来这么久了,我似乎还欠你一个解释。”
他缓缓道:“当年,我下山历练中了毒瘴,丧失了记忆,是一个医女救了我...”
玄曦打断他的话,道:“你不必同我解释。”
贺南星一怔。
玄曦轻声道:“你不欠我什么,从前我心中的确介怀此事,但如今重来这世上一遭,许多事情我已经全然看开,沉湎于过去并非什么好事。”她看向贺南星,轻声唤他:“南星。”
这声称呼一出,贺南星目光竟有些怔忪。
玄曦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了,既然你也有了第二次机会,那就把过去好好放下,珍重自己,可以么?”
贺南星定定地看她许久,终于一笑:“好。”
玄曦回他一笑,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释然。
天幕之上,一片黑云掩来,几点繁星隐匿在云间,衬得月色又浓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