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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纪蒙案(14) 后来才知道这种说法

“是纪松出什么事吗?”

这边, 林彩又爆发出撕裂的哭声。

李非立刻如被雷击般呆住。

“看来我们同时收到消息。”谁都想当报喜鸟,不想当报丧的乌鸦,韩亦明硬着头皮说, “雍州那边来报, 内河道发现一具尸体, 在他不远处还有一匹死马,马驮行李, 因此初步怀疑不是雍州本地人。那马奇特,见过的人都过目不忘,说是体型比一般马高大许多, 通体淡金色毛发, 不是本地品种。我记得你说过曾赠送给纪松一匹汗血宝马, 价值万金……”

李非眼睛直愣愣的,可以想象他心里一片冰凉。

“纪松……怎么死的。”李非吸吸鼻子,不知道要怎么控制自己才不当场哭出来。

有殷莫愁的陪伴,他才刚刚调整好心情面对和接受纪英与纪育理的死去,怎么又要再死一个纪松。

“背后中箭。”伙计说, “我们到的时候, 官府的人已将纪松抬走。据打听,他身上还携带大量现银, 没有失窃。”

韩亦明频频点头, 表示他们得到的消息吻合。

“他们连纯正血统的汗血宝马都不要, 怎么会要那些现银。”殷莫愁说。

不是劫杀, 是仇杀。

龙隐门杀人灭口。

李非:“雍州那边是不是没找到凶手。”

韩亦明叹气, 龙隐门在暗,他们在明,何况官府办案能力有限, 他无言以对。

李非把脸埋在手掌里。

失去一个又一个好兄弟,让他的心情无限接近崩溃。

本以为纪家寨的纷乱尘埃落定,纪松作为大当家也该回来,正盼夫归的林彩骤然闻噩耗,更无力站着,像瞬间苍老十岁,全靠张寡妇搀扶回屋。

李非放心不下林彩,对殷莫愁道:“我去看看嫂子。”

“不用安慰我,是我害死纪松。”刚刚还歇斯底里的林彩,现在竟然语气平静地说。

李非在林彩眼里看见灰败和绝望。

一个人打算结束自己生命前的冷静。

李非急忙打断说:“不不,嫂子千万不能这么想!”

纪松这人懦弱无能,出了事只会推卸责任,其所作所为为李非不齿,林彩亦心志不坚,被纪英当枪使,但再怎么样,他们到底都是李非的家人,林彩自杀是李非绝对不能接受的。

他看林彩望向自己,急忙补充道:“一码归一码,你和纪英的事已经过去。”

“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如果没有我,纪松和纪英都不会离开山寨,也就不至于落得被害的下场。”林彩想到纪英,更责怪自己。

“那我们就说招安,”张寡妇也紧紧抓着林彩的手,“朝廷招了安,咱们的好日子才刚刚要开始呐!你看看我,我家男人走的时候,日子比这苦多了,我不也熬过来。你看我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好妹子,你就当陪陪我……”

转移话题果然奏效,林彩扑到张寡妇怀里,大哭起来:“谢谢张姐,认识你是我的福气。”

经过李非和张寡妇不停开导,林彩的情绪算暂时稳住,但难保她又想不开,等安抚得差不多,李非将张寡妇拉到一旁,交代她要看牢林彩。

张寡妇古道热肠,为人又正义,马上提出今天开始就搬过来住,守着她。

李非又拿出一物给她。

张寡妇:??

一把匕首?!

刀身厚重,直柄,惟刀锋有楔。剑鞘制作甚精,表面有精美的花纹,有的还填烧珐琅,镶嵌宝石,剑身楼刻图案,一看便知是上等货。

张寡妇感到巨大的不安。

“张姐,我听说你早年学过武艺。”李非皱眉头,“未来几天,山寨可能会有危险。可是,除了你,我想不出来谁最适合陪在林彩身边。”

张寡妇确是值得信任,当时李非和殷莫愁初到山寨,她宰了自家的牲畜招待,殷莫愁食量小,她便将剩菜换花样做给他们吃,连儿子小芸都不肯给半口,可见其正直。

这一说,张寡妇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眼睛忽然瞪大:“你说什么?山寨里还有那龙什么门的人?”

如今纪家寨的妇孺已都知道有龙隐门这么个渗透组织。

“不是,你先不要着急……”李非急忙安慰张寡妇,“总之你把小芸也看好,这几天不要让他到处跑。你们要相信我。”

“好好好,你放心吧。”现在连阿泉和石新都听李非的,张寡妇当然信服他,不该问的不要问,于是小心翼翼收起匕首。

“我写一份手令给你,由你全权主持……”

等李非出屋,正好听到殷莫愁对韩亦明说到这句。

李非:??

没等李非问,殷莫愁先开口:“我知道你肯定要去见纪松最后一面,把他接回来,入土为安。”

“你……”李非仿佛被说中心事似地,“你们是听见了我刚才在里面说什么吗?”

这是他对林彩的承诺,林彩也因为这个承诺,决定“苟活”到纪松回来,为其操办身后事。

韩亦明摇头,表示并未听见。

殷莫愁指指头:“我猜的。”

李非先是惊讶,而后转为满心的感动。殷莫愁虽不会安慰人,但只要她在身边,那种镇静、稳定的气场就会包围一切,再大的痛苦也无法吞噬他:“其实你不必,等我几天,我很快……”

“我已决定和你一起去。”殷莫愁毫不犹豫。

雍州离纪家寨,快马只须不到两天的路程,如果用牧场养的那些千里马,一天一夜就能到。麻烦的是接纪松回来的路程,十分耗时,棺材是庞然大物,护灵队伍不能走快路。而且陇右自有习俗,死者回乡,也需要一路上有专人招魂引魂,走一段停一段,速度比上小脚老头快不了多少。

紧赶慢赶,不算休息的时间,来回至少要七、八天。

韩亦明的惊讶不亚于李非,他心想,这两人的默契已经深厚至此了吗,因忧虑地道:“但是殷帅不是已经和陇右大营说好,五日后,陇右军镇军将军罗啸会亲自带人抵达纪家寨取运那批武器。到时您不在……”

他毫不掩饰地露出忧虑:“而且下官怎敢指挥罗啸大将军。”

罗啸与陇右道太守万德同级,而韩亦明只不过是万德手下文吏,论官品,见了罗啸还得听从他指令。

殷莫愁手一抬:“没什么这那的,我信你。罗啸去年大朝会上我见过,相信看到我的手令,他会服从于你。”

韩亦明不好再推托,接下这道帅令,唯有道:“下官定竭尽全力办好这趟差事。”

事不宜迟。孟海英匆匆集结人马,韩亦明也不敢耽搁,说要和阿泉去熟悉运兵器下山的路线,到时好帮助罗啸。刚走出几步,又被殷莫愁叫住。

韩亦明现在干劲已经提起来:“大帅请吩咐。”

殷莫愁沉吟片刻:“论明面上的实力,龙隐门根本不是我对手。这么多年始终只敢暗中行动。但如果他们得到这批武器,实力将大大提升,足以与陇右军一决高下。这么大的诱惑下,不排除龙隐门火中取栗。”

火中取栗是什么意思?

“龙隐门敢来明抢!?”韩亦明声音抖了抖。

谁都知道,纪家寨的寨门烂得只剩三根钉,从里面关住一两个像谭鹏那样的龙隐门奸细还可以,要挡住一支来抢劫的大军可就……

夭寿,韩亦明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也不瞒你,”殷莫愁看韩亦明苦着脸,索性说,“龙隐门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大宁内乱——这是图拓等了一辈子的良机,他怎会错过。这几日我在想,图拓仅仅是为了看大宁内乱吗,不,北漠人最终的目的仍是与我们决一死战,直至入主中原。所以他们会趁机向北方防线发动战争。”

李非最快接话:“到时朝廷无暇西顾,我们就是一根蜡烛两头烧。”

殷莫愁:“大宁强盛时,四海列国都是好朋友,我们一旦出事,说不定连高丽、安南小国也会趁机蚕食边境。战火将无限蔓延。即使北边防线守住,陇右叛乱也被镇.压下去,龙隐门仍可通过奚木走廊回到北漠,将所获的战利品奉献给家乡。”

李非沉吟:“听起来,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值得隐藏了多年、始终在暗处活动的龙隐门集体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倾巢出动来抢纪家寨的这批武器。

“那……那可怎么办……”韩亦明六神无主,差点就没说,我只是小小一个文吏,怎要承担起帝国兴亡的重任。

太难了吧。

“其实这也只是我的一个考虑而已,你不用太担心。春梅取笔墨。”殷莫愁安抚韩亦明,“我现在就飞鸽传书给罗啸,让他多带点人来,相信有他在,守住山寨没问题。到时等我回来,援军也会抵达,龙隐门那点乌合之众,没有精钢宝刀加持,根本不足为虑。

他们清楚自己的势力有限,开始的计划也是派出谭鹏之流混入山寨,打算智取而不是力敌。而且他们现在还不一定知道谭鹏被抓、计蒙已运出来的事。就算知道,要几天内匆忙组织足够人手前来进攻纪家寨,难度颇大,因为我已向包括陇右军在内的各大军营,注意当地异动。总之,希望是我多虑。”

殷莫愁向来胸有机枢,喜怒不形于色。一开始并不打算将此番考虑和盘托出。

韩亦明总算明白:“所以殷帅其实早有预判!那下官就安心了!”

行军打仗的人总是对危机有独特嗅觉,尽管不是每次预感都能成真,殷莫愁习惯做万全准备,比如亲自坐镇指挥。

但现在看来,纪松的死讯完全搅乱了她的计划。

“要不,你别陪我去雍州了。”李非皱着眉头说。他表现得极为矛盾,一方面既想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有爱人相伴,另一方面却又清醒地知道,他的爱人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处理。

“不。”殷莫愁的手覆在他手上,语气无比坚定,“说过多少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陪你。”她目光依旧不肯离开他的脸,却是问韩亦明,“韩大人,这次你能帮我吗?”

帮大帅追夫吗?

韩亦明从来都是儒雅而有风度,重重点头:“为陇右安全计、为天下百姓计,下官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对了,我现在就下山去找县令,将所有衙役都调来,充实守卫山寨的人手。”他又补充说。

这回,他受殷帅重托,斗志已燃。

“很好,你去忙吧。这五天就靠你了,事后朝廷自会论功行赏。”殷莫愁说。

谁能想到自己能担此重任,拯救天下是古往今来圣贤们最向往的高光时刻。韩亦明不再有二话,行了礼,雄赳赳地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殷莫愁和李非。

李非:“情部部主这次该出现了吧?”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殷莫愁却能听懂,她回答:“会的,一定会。”

“五天。距离罗啸带兵来,还有五天时间。”殷莫愁说,“韩亦明可不要辜负我们。”

“他一定不会。”李非说,“我们不会看走眼。”

殷莫愁摇头苦笑:“你现在比我还相信他了啊。”

说的正是李非一开始误把人家当情敌的事,李非脸红,推着她出去:“先说好哈,到时楚伯来,这事儿千万不能告诉他,他老人家要知道,非编排我一整年。说不定就笑我要办正事又要忙着吃醋,用他的话说,就叫扁担挑水——一心挂了两头。走走,咱启程吧。”

一辆缓缓行进的马车上。

啊噗,啊噗,楚伯连打两个喷嚏。

谁在想我?

八成是李非。

楚伯不禁叹笑。

“您有开心事么?”马车里,响起另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

因着楚伯看上去不错的心情,她也露出微笑。

“想李非那小子,这时应该掉在英雄冢里,还怎么有空想我一个老头子。”

楚伯摇头,笑得保养得宜的脸上鱼尾纹都显形。

“不会的,东家是个温柔念旧的人,不会将你忘记。”

“我做这些事,他知道后更忘不了我呵。”

她又想起什么:“东家掉进英雄冢?为什么不是温柔乡?”

楚伯:“哈,等见到大名鼎鼎的殷大帅,你就懂了。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俩不要再见面为妙。”

女人低头,若有所思。

楚伯:“你害怕吗,诗铭。”

“不怕。从父母要将我卖入青.楼,义父出手相救那天起,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这条命,比起义父所谋之事,根本无足轻重。”

名叫诗铭的女子眼中满是视死如归的勇气。

“嗯,好孩子。”楚伯说。

楚伯有龙阳之好,这辈子不想为传宗接代糟蹋女子,但他又不能对不起祖宗,让香火断于他这一代,于是收留了数名孤儿作义子义女,带去祖坟拜祭后,统一改名更姓。此后悉心栽培,个个成为他生意场上的得力而忠诚的助手。

“义父难得回来灵州,要去探访故人吗?”

故人,是啊,灵州有故人,故人还保持定期给他写信的习惯。

“不了,听说大理寺卿崔纯已到灵州,他和他手下余启江是推案高手,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出是我杀了罗威。”说到此处,楚伯眼神骤然凌厉,“这里是陇右军的地盘,我们杀了陇右首将的儿子,罗啸要追杀我们易如反掌。你传话给诗衍他们几个,务必隐秘行事,万事小心为上,绝不可暴露行踪,否则家法处置。要是不幸被罗啸活捉,呵,也别怪我不予施救。”

“知道了,义父。”诗铭垂头。

诗铭诗衍几个既是楚伯义子义女,也是心腹手下,义父是他们的天,义父的话是他们的圣旨。

车厢再度安静,楚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即使楚伯保存得宜,那信的边缘不可避免地微微卷起,因为这一路上时不时被他拿出来,看过无数遍。

信来自家乡的故人,信封上四个字苍劲有力:贤弟亲启。

几十年了,每每看见他的字,楚伯内心都会止不住颤一下。

也许这就是“初恋”的魔力吧。

说是初恋,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只敢以兄弟相称,比起楚伯和白药师的浓情蜜意,他和初恋之间的感情简直平淡如水。

终究,用少年的离经叛道掩饰求而未果的结局。

楚伯低头看信,又看见自己的手,花甲之年,手上长出不可逆转的皱纹。

但记忆里的少年时代,仿佛就在昨天。

那时他还小,十二岁还是十三岁?精通算账的他刻意模糊了相遇的日子,假装成他们打小就认识,也假装忘记他们不愉快的回忆。

楚伯全名“楚慎”,他和他都知道,楚慎不是他的真名。

但楚伯从来没有对外说自己真名,而心细的他每次写信,只称楚伯为“贤弟”。

“贤弟要对不住你了啊。”楚伯对着信,心里满怀感慨。

楚慎不敢告诉任何人,他的原名是“申屠然”,身份是奚木国太子,亡国太子。

四十多年前,北漠人欲经“奚木走廊”入侵大宁,被镇守边关的陇右军提前察觉,谁都不愿意战火烧到自家院子,于是双方在奚木展开激战。尤其是北漠军队,打战不带补给,就地烧杀劫掠,奚木皇室几近被掏空。此后,北漠和大宁双方在这片土地撕扯数年,奚木国本就物产贫乏,此番遭牵累,生灵涂炭,最终灭国。

又过几年,先帝派重兵支援,彻底赶走北漠人,占领奚木全境,改“奚木走廊”为“陇西走廊”,永久屯兵,一劳永逸,终于堵住了这条北漠人侵犯大宁的捷径。

四十多年前的灵州。

深宅大院里。

楚慎迷迷糊糊睁开眼,耳边传来冷而脆的声音:“你醒了。起来喝粥。”

鼻尖传来米饭的香味。

楚慎怀疑自己在做梦。

一个月前,北漠军的一群溃兵杀进王宫,这些人打战不行,欺负弱小、打家劫舍是好手,他们杀光皇室的男人,劫走来不及自裁的妃子和公主,然后一把火,烧了堂堂奚木国王宫。

几个忠心耿耿的侍卫用湿透的棉被把他包裹,拼死将小太子抢救出来。然后就是漫长的逃难和跋山涉水,侍卫们一个个死在路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来到这里。

“殿下,去大宁最繁华的地方,躲起来。永远、永远不要为我们复仇。”最后一个侍卫死前,以跪着的姿势,这样跟他说。

从此,他成了实质意义的孤家寡人。

他是奚木国唯一指定的王位继承人,从小修习奚木语和大宁语、北漠语,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在未来将继位,顺着父辈治国之路走下去,外交上在大国夹缝里左右逢源,既是大宁忠诚的附属国,也是北漠忠实的好朋友。

但从此以后,大宁和北漠都成为他的敌人。

他清楚总有一天要踏上大宁国境,甚至进京面圣——以附属国王室的身份拜谒。

他们没骗孤,大宁富庶,连一个州的首府繁华程度也超过奚木国都。他真心感叹,但发不出赞美,因为逃难而来,满腔愤懑。

衣衫褴褛、饿死边缘。

乞丐堆里抢狗食。

有乞丐踢他打他,他一声不吭。

“该不会是个哑巴?”

“也许是个傻子呢!”

“哈哈哈哈。”

申屠然:终有一日,孤要杀光你们。

他课堂上学的大宁典籍,学的都是大宁治世经典,如何治理国家与群臣,哪知道要怎么和大宁的乞丐打交道?

乞丐们好不容易抓住个新鲜事,全围上来,有的人说:“要不我抽丫两巴掌,看看他开不开口?”

申屠然咬牙,终于瑟缩地说:“孤、我并非哑巴。”

“呔,原来不是哑巴。”

“也不是痴儿。”

乞丐群登时散了,无新鲜可看,没劲儿得很。

申屠然大概知道他们在议论他,说什么“苍蝇采蜜——装疯(蜂)”“一个耳朵大,一个耳朵小——猪狗养的”“芝麻地里撒黄豆——杂种”……

就挺惊讶的,原来大宁话还可以这说,每个字都听得懂,却又听不懂。

后来才知道这种说法叫“歇后语”,是底层老百姓在日积月累创造出来、蕴藏着生活智慧的有趣语境。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喜欢并频繁应用这种语言,这是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大宁文化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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