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别有用心常姑娘,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常氏宗祠内,赵恪看着堂上黑脸的里正及各位族老,再看一眼一脸“受惊过度”,脸色苍白的常瑛,终于没忍住,低声质问道。
“您放心,且救救急。事后我定会报答。”常瑛不动声色地按下他的疑惑,继续尽职尽责地表演着自己那弱小可怜的人设。
今日下山后,他们一行四人还没有走出几步路,便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朴素心态,村里人顾不得农忙,匆匆报了族老与里长,一气簇拥着他们往宗祠来。
眼看宗祠内的人越涌越多,黑压压地站满了整个院子,对着常大牛二人指指点点的声音越来越大,堂上的族老总算是坐不住了,大声斥责道:“干什么?都静一静,静一静……”
“且听听里长大人的意思!”
里长常武威严地咳了两声,方才好像吵得烧开了的茶壶盖儿一样的众人总算暂时安静下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大鹅一样仰着脑袋往里瞧。
“今天,常家丫头上山拾柴火,却差点没了性命。这样的事情,任谁也想不到,会发生在我们常氏宗族里!”
常武年纪四十上下,身材魁梧,面色黧黑,为人一贯公正伉健,早年甚至还到过府城闯荡,故而在常家村里威信极高。方圆之内,不论老少,提到他总要赞一声服气。
这些年他年纪渐长,众人是早没有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气。
“常大牛二人何在?”里长一开口,地下的少壮们莫不出力,纷纷提起跪在地上的常大牛二人上前。
“我且问你,你今日尾随常家丫头上山,打的是什么主意?”
常大牛都如筛糠,哆哆嗦嗦了半天,才挤出了几个字:“里长……我没坏心啊……”
当世宗法严明,上至庶民下至世族,尽皆聚族而居。而作为一宗之主的里正与族老们,手上不仅有教化之责,更有刑罚之能。
像他这样对本家下手的人,是合该判一个不孝不悌之罪。若是落在个严明的族老手里,就是乱杖打死在祠堂也不为过。
那血肉横飞的场景从脑子里闪过的时候,常大牛再也不能冷静。
看着脸色原来越黑的里长与族老,他一时间也顾不得郑地主事后会不会报复,伏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颤颤巍巍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里长,我老娘早逝,没少受族里接济,怎么会不知道知恩?”
“今天做下这样荒唐的事,哪里是我的本意,都怪郑地主他胁迫我啊……”
此语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脑子快的一下子理清了这团乱麻。原来是阿瑛的病治好之后,郑地主还没有死心,情急之下反而不择手段,雇了人要强行把人掳走。
打发人去请郑地主的功夫里,堂前的众人义愤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郑家发迹之后,附近这几个村子里,有一半地都成了郑家的产业。他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收下的粮食反而得源源不断地送入郑家。年复一年不过勉强糊口,若是家里人生了病症,那欠下的亏空可真不知道要几辈子才能还清。
故而郑地主大汗淋漓地进门之后,一双双眼睛里的不满似乎要把他射个对穿。
常武似乎有意晾着他,放任他站了半晌也没有为其添上一把椅子。
“郑老爷,据我族常大牛跪陈,为替自己那早逝的公子配冥婚,你可有胁迫他绑架常家女儿?”
郑地主擦了一把汗,他这些年作威作福,顺风顺水惯了,怎么也没想到,就为了给自己的儿子寻一个鬼.新娘,竟然惹出了这样的麻烦。
狠狠瞪一眼那“哭哭啼啼”的常家丫头片子之后,他陪着笑上前:“常里长,这都是误会……”
自古民不与官斗,里长多多少少也沾个官字,郑地主并不敢托大。
“不论是不是误会,咱们今日就当着大家伙的面说开便是。”
常武默默推开他的示好,不动声色地把想要私了的郑地主顶了回去。
他奶奶的,郑地主暗骂这块臭石头,再次把矛头引向了常瑛:“常家这丫头现下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顽劣孩子,她的话,怎么能轻信。”
“你胡说!”
人未到,声先至。
常父的脸色被涨得通红,与妻儿一起匆匆赶到,大声斥责郑地主的信口雌黄。
“前些日子阿瑛病重,你屡屡派人上门逼迫,我家闺女差点便没有支撑住。如今她好容易病好了,你又打这样阴毒的主意。”
“要她这个活生生的人给你那死鬼儿子陪葬吗?”
“你……!”郑地主被常父这话气得眉毛倒竖。
他提及的这两件事,虽都是为了冥婚,可是性质却差得是十万八千里。前一桩因为常瑛病得要死,谁也不知她能不能挺过来,当爹当娘的想给闺女地下找一个人作伴,谁也没法干预。
可如今这常家丫头好了,活生生一个大活人,若是再被郑地主拉去地下,这可是害人性命的官司。
常父素来寡言,情急之下吼出这一番话已是不得已。此后倒也不再争辩,只与二儿子常安一起默默站在闺女身前。
常瑛默默抬头看了一眼父兄,再瞅一瞅抱着她的脑袋痛哭的吴氏,心里潮乎乎的没忍住,小小声说了一句:“娘,我没事儿。”
她前世也活了二三十年,却从来没有朝谁喊过“娘”这个字。师父醉心香道,连自己都过得不羁,哪里会拿小女儿那一套对待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吴氏抹泪,“多亏了赵家大郎遇见你……”
默默旁听的赵恪无声地抽了抽嘴角,忽然觉得自己那差点被她掰断的手腕子格外得疼。
“是啊,娘,赵家兄长为了救我,胳膊都受伤了。”小恶魔的声音悠悠传来,叫赵恪直觉没有好事。
“那怎么得了?”吴氏着急得紧,赵家这孩子没爹没娘又是外姓,哪里有人肯照顾,“今日阿恪你可千万不能走,便在婶子家住着,婶子照顾你的伤。”
十二三岁的少年看起来潦倒得紧,却并不想麻烦别人。今日碰见常瑛不过是巧合,他既肯救人,便没想着受什么回报。
况且,他瞟一眼那干瘦的小丫头。她有如此的心计谋略,再配上那一手分筋错骨的本事,哪里需要自己的帮助?
眼看他要起身告辞,吴氏着急起来:“阿恪……”
常父先一步跨出,不负所望地拦住了赵恪离去的路,坚决要求他不能离开。
这个朴实的汉子一心想着知恩图报,倒把赵恪弄得不知该如何回绝。看着一旁奉父命牢牢看着他的常安,他终究是无奈,再次坐了回去。
堂前拉扯了半晌的官司也渐渐到了尾声。在常武的坐镇之下,常大牛与其跟班,在宗祠内服服帖帖地受了三十鞭,打得腿脚都高高肿起,显然没有容情。
至于郑地主这个外姓人,自然受郑氏宗族庇佑,常武无法,只得让他认下保证,在祖宗面前发下毒誓,再也不欺扰常家。
事情既然暂时得到了解决,看了半天热闹的人群自然渐渐散去,从头到尾安安静静的常瑛却突然起身,对着一宗族老磕头道:“阿瑛多谢各位叔伯爷爷主持公道,郑老爷今日虽发下誓愿不再逼迫常家,可人心难测。”
“若是今后我常家再发生什么人祸,还请各位里长族老做个见证,这其中必定与郑老爷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郑地主险些没把一口老牙咬碎。
合着从今之后,他不仅不能再追究自己今日丢的脸,还要为了自己的名声保证他常家不出事吗?
这他妈的是什么世道?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哪里被这样将过军?
常武爽快一笑,倒是喜这丫头机灵,欣然点头应允:“既然如此,我托个大,便为你这丫头做个见证。”
常瑛欢欢喜喜地起身,一张脸上的苍白都消退了不少,少了几分惊慌难安的神色。
看着这姑娘那空荡荡的衣袖和芦柴棒似的胳膊腿,常武又是忍不住同情起来,狠狠朝郑地主哼了一声之后,起身塞给了常父一把药草:“赵家小子今日出手仗义,他一人多有不便,你们该把人带回去好好照顾才是。”
“是是是……”常父激动地直搓手,急忙带着闺女与赵恪回去看伤。
只有常安一人落在后面,比这常武的样子有样学样,狠狠地呸了一声,惹得常瑛差点笑出声来。
被吴氏紧紧拉着的赵恪闻声回头,悄悄朝着小姑娘磨了磨牙。
无妄听了这一圈,再结合这姑娘不慌不忙的表现,他哪里猜不出,今日这桩桩件件的事情,只怕从她晨起出门时就一一算计好的。
只是有一桩,他实在想不明白。
带着自己做她那武力值的挡箭牌倒还可以理解,如今事情有了了结,为何还要煽风点火地提醒常父常母,非要把自己带回家呢?
第4章 立锥之地常家烦心了许久的事情得以了结,一家子的脚步自然轻快不少,拉着一个无意乱入的赵恪,欢欢喜喜地还家去。
到了家门前,邻居刘家小子正提着一个麻布口袋站在门前候着。远远地见到这一家子回来,急忙迎上前去:“常家婶子,你的粮落在了半路。”
吴氏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
方才刘家小子跑去寻她回家,她一听阿瑛遭了罪,心里头着急地啥也顾不上,丢下麻布口袋就往宗祠跑。幸好后头跟着的刘家小子机灵,特地捡了粮食口袋回来等着。
“好孩子,你可是帮了婶子大忙。”吴氏连声赞他。若是这面口袋丢了,他们一家怕是只能饿着肚子乞食。
刘家小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门,偷偷看一眼后头的常瑛,一道烟儿跑了回家。
乍一进门,朴实的夫妻两个自然忙着给赵恪清洗看伤,倒把常瑛给冷落了。
小姑娘倒也乐得清静,跑去研究她娘求爷爷告奶奶借回来的那小半口袋粮食。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娃娃,上手一掂这面口袋的分量,便知道她娘这次借粮没少给人为难。
解开那粗布绳子一看,果不其然,里头净是些干干巴巴的陈谷子。
刨除谷壳与麸皮,只怕连二十斤都没有。
这点子粮,就算一家子勒紧裤腰带,又能吃几天呢?
常瑛心下虽愁,却不愿意带到脸上来,惹出常父常母的叹息。默默把那小半口袋粮食安置好之后,她便搬了个小板凳,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里,一眨不眨地望着赵恪进去的那间屋子。
她二哥常安直道稀奇,忍不住开口逗她:“小妹,你这眼睛一直盯着人家作甚?窗户都要给你看穿了。”
常瑛挪了挪屁股,不想理他。
却没想到吴氏刚刚好自屋内出来,听见这话顿时笑吟吟地望着闺女,十分周道地过来安慰她:“娘的好闺女,放心吧,阿恪就是一时扭伤,你爹看过了,说他不碍事呢。”
她下的手,自己还能不清楚?
常瑛张了张口,正欲解释,瞧见吴氏那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却忽然张不开嘴,索性当作没听见,以免越描越黑。
瞧见她这副模样,吴氏倒也不再取笑,自个儿到了东厢内,打算去给那赵家小子翻找出来一身干净衣裳。
没一会儿,方才一身狼狈的赵恪总算不自在地拉开了那扇柴门,静悄悄地迈出了一只脚。
他原来的一身麻衣本就补丁摞补丁,平日里还勉强保持着干净,今日情急之下在那泥里一打滚儿,便再也穿不得了。
如今套上吴氏寻来的干净衣裳,再把那乱蓬蓬的头发重新束好,倒也不难发现,这人生得倒是白净斯文,颇有些单薄清隽的意味。
可惜这穷乡僻壤之间,人人都为生计奔波,个个都被晒得黑瘦,一双手糙得紧,平日里哪有功夫去在意这些。
常瑛自然也不能免俗。常家如今穷得连下蛋的母鸡都没有一只,一日三餐都是梆梆硬的黑面窝头,配上泛着苦腥气的野葵汤。一连吃了三四日,她这个风餐露宿惯了的人也快咽不下。
再不想个法子挣上几个铜板,秋天来了可真是连树皮都没得啃。
她脑子赚得飞快,殷勤地围着赵恪这个读书人家的幼苗苗,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举一动。
赵恪被她这直勾勾地眼神盯得发毛,步子都差点同手同脚起来。他一忍再忍之后,终究是受不了这姑娘,远远地待在一个离常瑛最远的角落还不放心,又把自己的身子别开,只拿后脑勺对着她。
在常家养了三日的伤之后,即使常父常母一再挽留,赵恪还是坚辞不受。
这几日他呆在常家,自然看得出来常家日子艰难,存粮是一日少过一日。再在这里呆下去,多少会加重人家的负担。
听说他要走,吴氏极为不舍。这几日住的虽不长,她私底下却是极喜爱这个后生。往远里想,阿瑛也渐渐大了,若是能留下阿恪在家,哪里还会发生上次郑地主那般的糟心事呢?
不过想归想,她到底也不好说出口,便给赵恪强塞了一包窝头,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出村回家。
眼看着吴氏挥手送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赵恪捏了捏怀里那尚且温热的黑面窝头,心下一时难掩起伏,复而回身,规规矩矩地朝吴氏弯腰行了个揖礼,带着一身的感动转身欲走。
啪——
他还没走上两步,忽然被跳出来的常瑛拦住了去路。
小姑娘背着箩筐包着头巾,显然是早有准备,跟了他一路。
看着眼前这姑娘笑嘻嘻的脸,赵恪方才云雨初霁的脸色再次黑下来,彷佛山雨欲来。
一语不发的,他转身就走。
可惜常瑛大病之后,这体力好似怪胎一般。一路上无论赵恪是快是慢,她都不近不远地缀在人家身后,像是一个牛皮糖一般甩也甩不掉。
眼看再走几步自家的茅屋便要到了,赵恪气结,陡然止住脚步,回身拦住那姑娘,语气颇有些不客气:“常姑娘,在下那日虽没帮上你什么大忙,可也并无恶意。这三日你不歇气地盯着我跟着我,到底是何意?”
阿瑛年岁不大,人也干瘦。这些日子虽扰得赵恪有些不快,可他不是一个狭隘的性子,便也没计较。
然而眼下他即将归家,若是再不好生制止他,自己今后岂不是也没个安宁日子?
常瑛晃了晃自己身上的大背篓,里头那把柴刀适时地发出一阵晃荡:“郑老爷碍于面子不会轻易报复我,可你一人住在这山林之间,我担心你进进出出遭遇不测。”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好似黎明前的星子不慎坠落了几颗,恰恰含在了她的眼里,继续着昨日未尽的璀璨。
瞧见那熟悉的一抹寒光,似乎又有些记忆被再次唤起。
赵恪冷静了半晌,终于把被这把刀揍得鼻青脸肿的常大牛驱逐出脑海。
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倒也没在烦扰常瑛跟着他,转身欲走。
“等等——”
常瑛仔细嗅了嗅空气里传来的异样味道,忽然张大了双眼。
她快步上前扯住赵恪的袖子,语气急迫:“你闻,前面是什么味道……”
远远瞧见那一缕黑烟窜出林间,赵恪陡然惊醒。二人目光相接,顿时在对方的眼睛里收获了肯定的答案:
山上走水了!
常瑛一把将背上的箩筐甩下,步伐如飞地冲入赵家的院子,抄起水桶就往那炙热的火苗中泼。
赵恪的脚程亦不慢,匆匆浸湿衣物之后,抬脚便往着火的茅屋中冲。
“你疯了!”常瑛一把拉住他的衣摆,被烟雾熏得涕泪横流。
“父亲的书籍还在里面,我不能不救!”赵恪甩开她的手,没入滚滚烟尘。
这个死脑筋!
常瑛暗骂一声,当下也顾不得太多,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提着木桶来回狂奔。
幸而这火势并未失控,显然刚刚燃起不久。小姑娘被熏得脸蛋焦黑,几番奔波之下总算制服了火势。
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戳戳赵恪的手肘问道:“你没事吧?”
他冒着火进屋寻找赵夫子的遗物,几番下来可不得被火苗灼伤一层皮吗?
少年的一身确实狼狈,看上去比常瑛还要凄惨几分,连头发都被烧焦了几缕。
他侧身护着赵秀才的那一摞书,盯着自家那还冒着焦糊气的茅草屋,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常瑛被他那不要命的样子吓到,喘匀了气之后还是惹不住劝他:“书籍到底是死物,若是你为了这些在火海里赔了命,赵夫子哪里能安心?”
赵恪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因为吸入了不少烟雾而分外沙哑。
他一字一顿,分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常瑛懒得与他争辩,仔仔细细地在四处寻找着蛛丝马迹,“我只知道,若是不留着自己的一条命,岂不是白白使仇人生快?”
赵家的这两间茅草小屋靠近后山,所在偏僻,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人来。这次突然大白天地走了水,若说是意外她打死也不会相信。
“此人既有心纵火,定然会小心行事。加之此处荒僻,无人可察,你倒也不必费工夫……”赵恪被她那脆生生的话激得清醒了不少,灌了几口凉水之后,幽幽道。
“你我心中都清楚,下手如此不留情的,没有别人。”
常瑛转了一圈之后,把赵家的惨象收入眼底,怒火蹭蹭地往上涨。
“对不住,此事皆是因我而起。”
若不是想要救她,赵恪穷归穷,好歹还有两间茅屋栖身。如今倒是哗啦啦烧了个干净,叫她该怎么偿还人家是好?
“你今日带着刀跟着我了半天,已然是尽力了。”赵恪垂下眼睛,朝她摆了摆手。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那郑家竟然会阴毒至此,不仅要报复他这个事外之人,还这样毫不犹豫地把他逼上绝路。
前些年他年少时,家中的日子也算是风光过一阵。那时他爹赵秀才高中廪生,赵家又家道殷实,往来之人多有阿谀奉承之词。谁能想到大厦一朝之间倾覆,他家如今,穷到只剩手边这一摞书。
“那,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常瑛与他并肩蹲在一处,清理着地下那些险些被烧毁的书籍。
“我已无容身之所,大抵是去县城做些苦工谋生吧。”虽已至穷途,但他答应了父亲绝不轻贱自己。
“苦工?漕河码头上的力工受着往来商户与掮客的层层盘剥。即使可得温饱,大多三十岁上下便一身病痛。”
“你去做了苦工,且不说能不能活下来。难道你就甘心忍下这口气?”
赵恪不说话,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无声无息地盯着她。
只有他一人知道,从那日一刀拍晕常大牛,再到今日冲进自家救火。常瑛的表现,委实超出了一个十一岁稚子的范畴。
“若是我想要你借赵夫子之名,帮我隐瞒一些事,你愿不愿?”
常瑛的目光从那一摞书中移开,直勾勾地盯着赵恪。
第5章 小试牛刀这话她自那日遇见赵恪开始,便在心中盘旋,几经波折之后,终于说了出来。
香料一途自古以来便掌握在世家手里,便是随着改朝换代有些许微末技艺流传在外,那也不是她这个乡野之地的黄毛丫头能够得到的。
不说旁人此后听闻她大病之后忽然如有神助,掌握了各式香方,会不会眼红探究。单单常父常母问起这手艺从何而来,她都答不上来。
到时候师出无名,便好似身怀至宝的稚子招摇经过闹市,如何能得安稳?
而假托她这一身本领习自赵夫子留下的遗卷,只要操作得当,便少了不知多少麻烦。她也得以不再遮遮掩掩,眼睁睁地瞧着常家吃不上饭却不能轻举妄动。
心中那股雾蒙蒙的窗纸终于被捅破,赵恪忽地领会了她的意思,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散落的书卷。
赵家世代耕读传家,一向侍奉书籍为至宝。到了他这一代,谁也想不到自己的亲爹却因为这些东西丢了性命。
故而他对这些四书五经的态度一向复杂。自小接受的谆谆教导让他知晓要读书上进,可三年来的潦倒境遇又让他痛恨这些泛黄的书页。
如今穷困之际乍然听闻此物尚且有次妙用,得以救助常家于水火,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秉持本心,静静点头。
得益于早逝的赵夫子,精怪鬼谈之事他虽不信,却也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得知了不少。
故而常瑛身上的秘密虽多,他也默契地只做不知,并不多问。
虽说他自己已经穷困到了如此境界,可若能为常家济一济困,倒也不算辜负前些年念过的仁义礼智。
二人就此达成一致,赵恪此后得以在常家得一收容之所,而常瑛,便假借赵秀才留下香方之名制香开源。
二人皆是心智早慧的孩子,此事敲定,便也不再磨蹭,把赵家那破破烂烂的茅屋收拾一下,便背着那散落的一筐书籍相携下山。
相隔半日再入常家之门,两个孩子这一身湿淋淋黑乎乎的模样自然让吴氏惊诧不已。
得了常瑛简述之后,她更是气得一改往日的温柔模样,大骂郑地主不是个东西。
可是骂归骂,人家这次做的干净利落,丝毫没留下证据,他们便是有天大的冤情,也苦于自己势单力孤,更是找不到说处去。
吴氏泄了泄火气之后,终于想起正事,急忙把赵恪迎了回去,又烧了灶忙活开,要他们喝些热水免得着凉,口中直道要赵恪在此常住,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常瑛既得了个暂时万全的由头,自然不肯再荒废时日。换了身勉强能见人的粗布衣服之后,便背着她的那套大箩筐一头扎进了后山。
前些日子她上山来守株待兔便发现,这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里,她求之不得的宝贝可不少。
眼下正值五月,一年之中日头最烈的时候。得益于那太阳无私普照的热量,这山林之间的草木个个都牟足了劲儿朝上长。
譬如那一株株挤在一团的茉莉,碧绿轻盈的叶丛之间便争先恐后地开满了花苞。
远远望去那花瓣虽若隐若现,可是那一抹香魂魄却是清新幽远,格外雅致醉人。
她欣赏归欣赏,手下的动作却不慢。
食指与拇指夹住花柄,自斜上方微微用些巧劲儿,那洁白似玉的花瓣便毫发无伤地落入她的手中。
仔细瞧瞧那花茎,却还依旧柔嫩,断口处光滑利落,并不影响再次开花吐蕊。
茉莉吐香之妙,须得午后烈日当头时采下那含苞的蓓蕾,加以平铺窖藏。
此时是一天之中阳气最盛的时刻,即使常瑛动作极快,却还是免不了自己一张脸被太阳晒得泛红。
待到那方大箩筐中堆叠的花苞已经过了半数,她这才抬手随意地抹了一把汗,脚步轻快地下了山。
戌时将至,吴氏恰恰在灶间继续做那千篇一律的黑面窝头,坑坑洼洼地小院里只有赵恪一个人,埋头在石臼旁舂米。
他自觉借住在常家要让常父常母平白多养活一张嘴,故而干活极为勤勉。不顾吴氏的阻拦,一刻也不曾歇着,瞧得吴氏简直越看越满意。
她家的小子常平常安长到十二三岁还有贪玩偷懒的时候,没想到赵恪这个读书人家的孩子,在这乡野之地过活了几年,竟也把这些粗笨活计干得极好。
常瑛远远地朝他点头,心照不宣地朝那人晃了晃自己背上那一篮轻灵悠远的香气,笑嘻嘻地寻了个簸箩把皎洁的花苞摊开。
若想保留花材的纯净香气,这些茉莉花苞还要一一去蒂窖藏。
她的手速虽不慢,一时间进度也是感人。
赵恪扫净了地上的谷壳之后,自觉地带着小板凳过来帮她。
多了一双手之后,速度果然快上不少。
层层堆叠起来的柔嫩花苞静悄悄地躺在了阴凉处,遮住了原本四溢的花香气。
只等入夜之后,这玲珑如雪的林上月光静静开.苞吐香,绽出一室馥郁。
而有了赵夫子藏书的由头之后,纵使两个孩子年纪不大,常父常母出于对传说中的秀才老爷的崇拜,对此事也将信将疑地上了心,一气寻摸出十余条帕子并上数把纳凉扇风的团扇。
常家村西去三十里便是县城,得益于此处恰恰是高阳县主的五百户食邑,坊间爱俏的姑娘不少。如吴氏这般针线活不错的妇人,许许多多都有做些针线帕子赚钱的差使。
难得吴氏把女儿疼得紧,连夜做了这许多送来。
静静等待三日之后,那帕子香扇便好似与那极好的茉莉融为一体了一般,挥动摇摆之间便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只叫人忍不住贪婪地多吸上几口。
“果真成了!”
吴氏捧着那帕子,小心翼翼、翻来覆去地看。
她在家做姑娘时,也曾买过那货郎沿街叫卖的熏香帕子,可惜那香气污浊粗劣,也并不持久,比起阿瑛今日做的这些可差远了。
“阿娘喜欢拿着用便是。”
椒兰香草,素来便被世人喜爱。这帕子的熏制虽不复杂,味道却也干净清澈,给吴氏日常用着也相宜。
“不不不。”吴氏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这香帕是你忙活了好几日才做好的。娘不要,若是能买个好价钱才是好呢。”
见她坚辞不受,常瑛也不再硬塞。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她明白,这些帕子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依照常家的窘境想拿出来不容易,吴氏这是舍不得用。
小姑娘心里默默记下这一桩,再次坚定了自己要让常家的日子好起来的决心。
第6章 九十铜钱自常家村去县城,只有一条常年踩踏出来的羊肠小径。
常瑛抬手按了按斗笠,哀怨地看着前方的牛车越走越远,驾车的老头悠悠哉哉地甩了个鞭花,在那泥土路上荡起一阵烟尘。
没错,坐牛车去县城的一人两文钱,她现在都掏不出来。
落在她身后的赵恪自觉地扛起了箩筐,转身提醒她:“还不快走?”
或许是被常瑛这一脸生无可恋逗到,他素来正经的脸色上竟罕见地露出些笑意,那副老成的模样减轻不少,隐约间透露出些许少年稚气。
“这就来。”小姑娘甩掉脸上的沮丧,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二人踏着那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一路向前,背后洒满了喷薄欲出的朝霞。
虽有人一路相伴,但走了两个时辰之后,常瑛还是被累得不行。且不说那被汗浸染的衣衫,单是那糙布做成的麻鞋,就惹得她脚上长了不少水泡。
柳荫里的小县城遥遥在望,二人紧咬着牙一声不吭,不约而同地加快步伐,终于顺着如织的人流入了城。
松阳县城并不大,承平三十年之后倒也颇为热闹。
寻到西市之后,二人翻遍全身,这才凑齐了十个铜板。咬牙交了司市之后,勉强得了块偏僻的落脚之所。
铺开摊子之后,一股清雅的茉莉香气便徐徐送入路人的腹腔,勾得不少人在此驻足。
“小姑娘,这帕子怎么买?”跨着竹篮的妇人见自家闺女眼巴巴地瞧着,便停下来问价。
“十文一方。”常瑛不慌不忙,带笑回答。
“嘶——这也忒贵了。”妇人摇头感叹,拉着频频回头的女儿就走。
出师未捷,小姑娘倒也不沮丧。
这帕子质地不差,吴氏自秀坊拿的素胚都要三文钱一张,刺绣滚边地忙上一整天才能制好一方。
加上她师父生前特地跑到桂州三年,探访而成的熏制手艺,买上十文钱绝对值当。
果不其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位头簪茉莉的新妇,拉着丈夫的手上前。
这二人的衣着打扮,显然比常瑛身上那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新上不少,眉宇间也少了几分奔波谋生的劳苦之色,显然家境殷实。
“相公你瞧,以茉莉熏作帕子,倒是少见。”新妇美目盈盈地瞧着丈夫,看起来与之感情甚好。
“衡娘爱香去东市的妙仪坊买了便是,何故看上这路边的东西?”丈夫瞧一眼守在摊前的两个半大孩子,不太赞同妻子的眼光。
“可是……”
“荔枝乡里玲珑雪,来助长安一夏凉。这位姐姐既肯舍却钗环,头簪茉莉,便是极出彩的心思,怎么会为嫌弃我们乡野之人?”默不作声的赵恪忽然开口,斯文白净的小脸倒叫人平添几分好感。
“你念过书?”丈夫方才轻慢的眼神顿时变了,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少年。
赵恪朝他拱一拱手:“少时被父亲教过两年,不值什么。”
“你瞧瞧,你瞧瞧,这位识字的小哥都道我眼光好呢。”名叫衡娘的新妇有些得意,“他方才念的诗我虽听不大懂,却觉得极好。”
“好好,为夫这便与你赔罪。”当下读书人金贵,平日里难得碰上一个。那男子倒不差这些钱,也愿意结下一桩善缘,当下爽快地掏出一串小钱,“这茉莉熏的香帕,我们买一对儿便是。”
“谢您惠顾。”常瑛眸子亮晶晶的,说出一串吉祥话,“您二人必定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年轻的夫妇笑一笑,转身汇入人群。
晃荡着手上那叮当作响的一串铜板,小姑娘献宝似的捧到赵恪跟前:“咱们可算是开张了。”
有一便有二,随着西市的人渐渐多起来,两个半大孩子那一方小小的摊位也不断被人光顾。
虽不是人人都肯拿出十文钱买上一方帕子或是团扇,可常瑛并不没有任何的不耐烦,依旧笑盈盈地招待。
如此倒有不少人对这个笑眼弯弯的小姑娘颇为喜欢,待到日过正午,二人背来的熏香帕子与团扇便所剩无几。连常瑛特地留作装饰的那几枝开得正娇嫩的新鲜茉莉,也被人连送带拿地讨要了去。
眼瞅着身上的钱串越发有分量,原本寡言的赵恪紧紧捂着身上“数额巨大”的铜钱,越发地紧抿着唇不吭声。
少时不知这些阿堵物珍贵,自打他爹常夫子去后,料理丧事便把穷困的赵家花了个底朝天。这阵子他日日依靠野菜与稀粥度日,如今捏着这区区一把铜钱,倒有些不真实感。
半大少年沉默地望了一眼东城的方向,原本沉寂的心事忽然又生出些微弱的期望。
西市的人流渐渐散去,人人来去匆匆。半晌没见到前来问价的路人,常瑛忍不住摘下头上的粗布头巾哗啦啦地给自己扇一扇风。
早上日头还没出来她便同赵恪从家中出门,一气走了三十里路。眼下都到了未时,早就饥肠辘辘了。
她点了点剩下的那两张帕子,再瞧瞧自己那细瘦的胳膊腿和赵恪苍白的唇色,决定见好就收。
收摊的话正欲说出口,前头的人流忽然一阵喧哗。
一辆青篷马车堵在了西市那狭窄的小路上,原本还算畅通的道路顿时阻塞起来。眼看着那辆马车越来越近,常瑛不得不抱着那帕子向后退。
谁料那马车经过之时,却忽然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暗色的车帘下探出一只白净的手来撩开了车帘,里头坐着的妙龄姑娘俏生生地探出头来,冲着她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常瑛微微怔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抱着帕子上前答道:“姑娘,是依照家中香方熏制的茉莉帕子。”
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头上的银制步摇轻轻晃动,显然是不信:“依你这样的穿着打扮,怎么会拿得出世家才有的香方?”
“家父念过几年书,曾无意得到几张粗浅香方。”少年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是质疑香方来源,默契地开口相帮常瑛。
“原来如此。”少女点了点头,“书香里留下来的东西,倒也配得上姑娘我。”
“给你——”她也不问价,抬手朝常瑛抛了一把铜板,拿过剩余的帕子,放下车帘便走。
常瑛被她洒得有些狼狈,手忙脚乱寻了半天散落的铜钱。
“你倒好脾气。”赵恪默默地帮她捡拾,有些不满地盯着那辆一路横冲直撞的马车。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常瑛埋头数钱,轻轻抛了抛那足足三十几枚铜钱之后,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快,“这人今日能如此张扬,来日自然少不了自讨苦吃的时候。”
区区一个小丫头,常瑛一心带着常家过上好日子,并没有把对方放在心里。
或许是被她这淡然的态度影响,赵恪亦是收了心头的那一丝不快,被常瑛拉着收拾了摊位,前去祭一祭五脏庙。
不远处买汤饼的婆婆摊前热气腾腾,香得叫人直流口水。
口袋了有了钱常瑛心情大好,利落地排出四个铜板,给自己和赵恪叫了两大碗汤饼。
那婆婆动作熟练,显然是做惯了的,没一会儿便端上来两碗香气四溢的汤饼。
这汤饼小摊朴素不起眼,味道却是极好。
劲道齐整的面齐齐地码在碗中,被那滚烫的汤汁包裹着,与码在上头的脆嫩小菜一起,组成了一种夏日里难得的清爽,足矣告慰他们劳累了许久的身体。
常瑛埋头苦吃,幸福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天知道这些日子她日日稀粥野菜糙面窝头的吃着,是多么想念这一碗简简单单的素面。
第7章 快乐花钱赵恪眉眼间虽瞧不出什么,可吃饭的速度却是一点不慢。
吃罢这顿来之不易的饱饭,二人悄悄点了点在箩筐里背着的那包铜钱,眉眼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一连辛劳了几日之后,到底没有被辜负。这包里的铜板足足有一百六十余枚。
刨除帕子与团扇的成本与今日缴纳的摊位费,他们这赚的,少说也有九十文。
须知眼下粮铺里上好的白面也才不过五六文钱一斤,普通人家里一年的进项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二两银子。
这九十文钱的赚头,已经是叫人羡慕不已了。
当然,对于常瑛来说还远远不够。
家中过冬的粮食还没有着落,那三间破屋还不知道能不能抵挡今冬的大雪,常父常母常年劳作身体早就不胜当年,甚至还有那被她半哄半骗拉过来入伙的赵恪……桩桩件件,哪里不需要钱?
不过她也不沮丧。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桩一桩的做,既然眼下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始,那她自然要加倍努力。
离开那嘈杂热闹的西市,两个一脸喜色的孩子直奔东市。
与鱼龙混杂的西市不同,东市的长街两侧多为齐整干净的铺面,售卖的物件价格自然也要高上不少。
所以来来往往的行人多是县上的住户,多少有些家底。少有如常瑛两个这般粗布麻衣,还带有一腿泥点子的穷苦人。
就连随意进了一家布匹店,都有个伙计即刻出来,竖着眉毛赶人,生怕他们两个成了打发不掉的叫花子。
这等人士常瑛前世都见惯了,闻言也不慌乱,慢吞吞地自怀中摸出一串铜钱晃荡了两下:“我们不是来讨饭的。”
伙计方才飞起的眉毛顿时耷拉下来,服服帖帖地待在了眼眶上,年轻地脸上熟练地挤出笑意:“原来是小的看走了眼,跟您赔个不是,您可千万别怪罪。”
“咱们店里的布匹可是新上的货,漕河上高价收来的湖州细棉呢,您二位看看?”
自家大哥常平亦是在这县城里做货铺学徒,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忙活,时不时更有掌柜的责骂,也是不易。故而常瑛并没有把这伙计的无礼放在心上,依言进了店铺看料子。
这伙计口中并未夸大,店铺的堂内确确实实堆了不少细棉,个个轻薄细腻,花色繁多,只叫人看的眼花缭乱。
自然,价格也是不菲……
常瑛捏了捏自己手中的那点钱,暗暗叹了一口气,抬手打断那滔滔不绝的伙计,干脆利落道:“不必介绍这些,给我瞧瞧素布便好。”
所谓素布,便是未曾经过提花与染色的布匹,同样的质地能比其他布匹便宜不少。
因着方才的失误,那伙计自然多了几分热情耐心,听了这话没二句便领着常瑛两人前去观看。
“姑娘您瞧,这上好的湖州素布一尺不过不过二十文。夏日里穿上身是极轻薄……”
“还有咱们那自织的普通棉布,质地上虽略微欠缺些,可胜在实惠,一尺只要八文钱。”
湖州素布虽贵,可卖相不一般,若是能制成帕子买到东市的殷实人家手里,利润就是成倍翻涨。
而那普通素布胜在便宜,若是能再制一批继续在西市售卖,也能挣上不少。
可惜她手上钱不多,能拿出来买布的就更少了,只好有所取舍,一分钱掰成两半用。
“那便给我裁上一尺湖州细棉,和两尺普通素布。”
“好嘞。”伙计应得响亮。
手中的钱一气去了一截,刺激得常瑛倒吸一口凉气,直到那三尺布抱到怀里才好些。
悲痛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速地把那手中的铜钱花了个七七八八。
赵恪跟在她身后没一会儿,怀里便杂七杂八的塞满了东西。
杂货铺子里小小一陶罐茶籽油,三十文。
粮油铺子里五斤白面,讨价还价亦花了二十八文。
屠户摊子上的一小刀肉,抠抠搜搜地切了一斤,十五文。
最后是陶器店里头选购的几只小陶瓶,又花了三十文。
……
算清账目之后,连赵恪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谴责。
这下,他们可是又穷了。
常瑛既然敢花,便有底气把这钱给挣回来,便也压着心疼出了东市,打算再日落之前出城回家。
行至城门根儿前,倒是颇为意外地遇见了一个熟人。
常家村里那赶牛车的老爷子蹲在车辕上,笑眯眯地问他们:“娃娃们,可做车?”
“不坐!”
来时走了三十里不说,又在东市奔波了两个时辰,常瑛只觉得自己那细胳膊细腿都要折了。可惜她现在穷得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只好委屈一下自己的腿脚。
眸子静静扫过她那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赵恪抬手扯住她的袖子,解下箩筐塞进常瑛怀里,递给赶车的老爷子两枚铜钱:“你去坐车便是。”
常瑛被他塞得一懵,下意识地问道:“你呢?”
“我脚程快。”赵恪避而不答,“不会比你晚上多少回村。”
车辕上抱着箩筐的姑娘碎发濡湿,衬得那双黑亮的眼睛好似小兽一般清澈,听见这话顿时着急起来:“这怎么能行,我自己能走。”
少年却不再与她争辩,望了望远处的逐渐西斜的太阳,抬脚便走。
“诶——”常瑛着急地要下车追他。
“上来吧。”老翁甩了甩鞭子,似乎是懒得看他们拉扯,忿忿地哼了一声,“傻小子,有车不坐。”
“你们人不大,便收上两文钱算了。”
眼看日头便要没了,他这牛车的生意大不如白天,索性送了这俩孩子一个人情。
那头老牛拉洋洋地打了个响鼻,终于慢悠悠地前进起来。
年纪不小的牛车吱呀吱呀唱和着,似乎在呼应那悄悄暗下来的天色。
第8章 新的盘算一弯银月无声无息地挂上枝头,皎洁的银辉静静地散落在常家的小院里。
吴氏捧出那一方小匣子,借着月色把那来之不易的二十文钱数了又数,简直激动地睡不着觉。
前几日闺女带着恪儿回来,道是在赵夫子的书中寻到了几样制香的法子,她当时哪里敢信,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好事能轮到自家头上。
只是耐不住闺女的软磨硬泡,暂时把自己手头上的针线帕子借给了闺女。忐忑地等了几日之后,不想这孩子似模似样,果真做出了帕子,还买得极好。
难道阿瑛对制香,还真有几分天分不成?
“你想啥呢?这熏香的手艺,若不是人家赵小子不藏私,肯教了阿瑛,咱们哪有本事挣这钱?”常父打断她美滋滋的想法。
“这是自然。”吴氏再次小心翼翼地把那钱锁好,“能读些书到底是有用,有旁人比不得的好处。”
“是啊,这孩子聪慧得紧,人也踏实。”
“当家的,”吴氏思量了半晌,正色道,“此后这制香挣得的银钱,咱们给恪儿备上一半可好?”
他家虽说穷困,却绝对不该不懂得知恩。
这一句话引得常父有些讶然,但稍作思量之后,这个憨厚汉子依旧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合该如此。”
若是将来能有一天这钱积攒够,他们也能送这孩子重新去念学上进。
夫妻二人借着夜色悄悄地说定,谁也没有声张。
他们二人皆不识字,二十文钱尚且数得勉强,便附在小桌上一个一个的分了半晌,神色肃穆。
一觉睡到天色大亮,常瑛这才穿衣起床。休息过后的精神饱满舒张,她原本那张蜡黄的小脸也多了几分红润,瞧着倒像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了。
院子里的赵恪照旧是起身极早,这会儿已经早早洗漱完成,正在守着炉子替吴氏看火。
炉火上架着的蒸笼里飘散出一阵阵麦子的香气,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挤在笼屉里,瞧着煞是喜人。
吴氏手脚极快地捡出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抢先塞到了赵恪手里。
眼巴巴围着炉子的常瑛委屈地眨巴了两下眼睛,眼神控诉。
“阿恪起得早,合该饿了。”吴氏忍笑,“你这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也不怕脾胃还没开?”
小姑娘倒也不恼,抬手接过赵恪自觉分她的半个馒头,悠哉悠哉地出了门。
如常家这般的贫户,素来一日只吃两餐。一顿放在巳时初,一顿放在未时末,起得早了也没得吃饭,平白又要饿肚子,她才不要。
吃罢早食,常瑛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再次背着自己那个大萝筐上了山。不同的是,这次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多了一个常安。
她这二哥天生一副笑面,脑子里头有百般的机灵。听她真的靠那一筐茉莉挣到了钱,早早便把自己这个妹妹崇拜上了,殷勤地跟着她上了后山。
常安脑子聪明灵光,不一会儿便把选取花苞的技巧学了个熟练。有了帮手之后,这干活的辛劳自然减轻不少,不多时,兄妹二人便背着满满两筐洁白的茉莉花瓣下山来。
昨日去县城里采购了不少必要的物资,这次常瑛可做的范围便扩大不少,不必再局限于简单的香帕与团扇。
细细分出掩藏在花苞中的茉莉花籽投入小小的石磨,反复碾碎四五遍之后再细细筛过。待其阴干之后,加以简单调制封入木匣,便制成了那色泽洁白自然,细腻无暇的茉莉香粉。用以镇静养颜,调理排毒都是极好。
还有昨日在那杂货铺子里重金求购的一小陶罐茶籽油,打开便闻到一股清香悠远的独特味道,与那淡雅皎洁的茉莉相得益彰。
择取去尽枝叶的待开花苞之后稍稍阴干,略略研成粗末,投入微微起沸的茶籽油之中一同熬制。静置微凉,投入其余作配的枣枝与荷叶,密封后窖藏。
一日三次的搅拌至三十次之后,用以乌发的茉莉头油即成。昔日王侯之家里那些鬓发如云的如花美眷,要想墨发乌亮香滑,不染尘垢,便少不了这乌发香油。
并上裁制熏制帕子的功夫,常家上前都忙得不行。
吴氏为了早早赶制出足够的帕子,更是不分昼夜地在针下熬花了眼。
好不容易把一脸困倦的吴氏劝走,常瑛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加快了不少。
那方石磨虽小,可为了把那茉莉花籽研磨出最为细腻自然的效果,她特地给磨盘之上放了重物加压。前前后后的磨了一天,她的手臂实在是累得不轻。
抬头拭汗的功夫,一双手忽然递了个陶碗过来,悄没声地要她捧住。
抬手把人赶走去做轻省些的活计之后,赵恪挽起袖子,接替了常瑛未尽的研磨工作。
他此举倒也不是为了旁的,只因这制香方子的来源,旁人或许不清楚,但他却知道这是常瑛自己的际遇,与他这个幌子没有半分关系。
故而这些日子以来,他有意避开香料配制的关键活计,只一味地寻些并不关键的粗活做,即使常瑛并不在意隐藏自己的手艺。
炎炎夏日里,少年埋头使唤这那一方小磨,神情是一贯的专注。好似他手里并不是这等粗笨吃力的活计,而是不染纤尘的书卷一般。
不论身处何地,所做何事,他似乎是一贯如此的澄澈。
静静等待劳动成果收获的时日里,常父常母第一次做这种此前从未接触过的活计,难免忧心结果不如意。只有一个常瑛老神在在,带着对她莫名信任的常安快乐干饭。
待到十日之后,那窖藏了许久的茉莉头油与香粉香帕尽数取出,迎风送来的馥郁香气惹得众人忍不住贪婪的吸了口气,心上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一家子脸的笑意都如风一般散开,挑了个晴好的日子,便由三个孩子背着进了城。
这次需要出售的东西不少,常瑛倒也不再吝啬,大方地掏出了六文钱,坐上那吱呀吱呀的牛车赶去了松阳县城。
这次三人前来,她心里头自然有着新的盘算。
西市多是叫卖家中出产的乡下农户去处,相应地,来来往往的路人兜里自然不宽裕。爱香的多,能拿出钱来的却少。那日她与赵恪能把帕子买个干净,未尝没有运气的功劳。
而东市却大为不同,有着妙仪坊、如意楼等等许多专门出售脂粉香料的铺子,城中富裕的人家也多在此处出没。若是能说动掌柜寄售他们这次带来的头油与香粉,他们才算是把这条制香挣钱的路子走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