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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闯下大祸这番做派倒叫常瑛记起来,眼前这人是谁。

正是那日坐着青蓬马车招摇过市,买走了她最后两张茉莉香帕的女子。

她心下正诧异,却没想到方才一心把她送出门的徐掌柜冲着那姑娘谄媚一笑,乐呵呵地转了个方向热情招待人家起来:“绿芜姑娘,今日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那绿罗裙的姑娘显然极为熟练地晓得如何狐假虎威,抬着下巴道:“那自然是受了县主身旁几位姐姐的托,来如意楼寻些好香料。”

“是是是,谁不知咱们绿芜姑娘眼光好……”山羊胡子的老头知道这姑娘的性子,弯着腰陪笑。

可惜绿芜显然是听惯了吹捧,连个话也没回他,反倒是再次冲着常瑛问道:“小丫头,本姑娘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答?”

二人你来我往的几句话,倒是让常瑛心下原本的猜测证实出来:这绿裙姑娘衣着打扮,果然是大户人家的丫头。

并且观其行事的张扬做派,出自食邑在此的高阳县主府倒也不足为奇。

她压下心中的思绪,低头答道:“民女得徐掌柜赏识,前来送香罢了。”

“哦?”绿芜一张小嘴巴拉巴拉快得很,“那日瞧见你还是高高瘦瘦的两腿泥,不想这一两月的功夫竟也巴结上徐老头,出入起东市来了?”

她言语之间难免透露傲慢,与头上那以示身份的双丫髻极不相称。

可怜徐掌柜迎来送往几十年,一时竟也被她噎住,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常瑛从来都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主儿。此时不过是强行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却再也懒得回她的话。

“话说回来,上次本姑娘在西市买你家的茉莉帕子倒还算好用……”绿芜刻意地停顿了几下。

若是徐掌柜便早早揣摩了她的心意,忙不迭地送上了帕子孝敬这位姑娘,可惜常瑛懒得敷衍,拱一拱手只当是告辞:“谢姑娘夸奖,姑娘想要去买便是。”

“你……!”眼睁睁地看着二人头也不回地走远,绿芜气得小脸一阵扭曲,还不知该如何在如意楼中发作。

可惜常瑛虽上次不愿理她,却绝不肯一而再地任由她狐假虎威。此时与赵恪并肩朝着常家村回去,早把绿芜抛在了脑后。

如意楼的青蓬马车照旧是十日一来,风雨不落地朝常家村跑。

常家的制香营生也做的愈发红火,眼看吴氏那藏钱的小匣子,都快要装不下那一串串的铜钱与银灿灿的银角子。

还是常瑛见着她娘捧着钱匣子发愁,这才寻了木匠来,给吴氏重新做了个大上几号的樟木匣子。又去县城唯一的一家钱庄,把那散碎银子与铜钱一并换成五两一个的银元宝才算完。

此时悄悄地捧出那红漆的樟木匣子一瞧,竟有了五个圆圆胖胖的小元宝,喜得吴氏捧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

常瑛一边守着炉子等那香喷喷的烤红薯,一边思绪飞快地计算了一遍自家现有的银钱。

除开那五个小元宝不说,其余的散碎银子与铜钱合在一处,约莫值当十两银子。如此算来,自家这短短三个月,便攒了三十五两银。

眼下正是九月金秋,若是过几日便寻来村中的泥瓦匠给常家建新房,想必不等天气彻底入冬,自家便可以住上亮堂又暖和的青砖大瓦房,再也不用担忧这三间小茅屋会不会一觉醒来被风卷跑。

小姑娘越想越高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任由炉火把自己的小脸蛋烤得红扑扑。

寻常农家建房不过七八两银钱便足够,可常家憋着一口气要比照着里长家建起三进的青砖大瓦房,需要的银子自然要成倍翻涨,只怕要二十两勉强受住。

故而把这钱一气攒到了今天,终于能够动工了。

炉火中的红薯哔剥哔剥地响了两声,香甜的气息愈发浓烈,常瑛眸光一亮,灵巧地拿起棍子把那烤好的红薯拨出来,喜滋滋地捧出去找赵恪分。

没想到乍一出门,她灵敏的耳尖便捕捉到熟悉的车马声,如意楼那辆熟悉的青蓬马车一路顺着那枯黄的小径疾驰而来,颇有几分火烧屁股的姿态。

今日并非如意楼前来取货的日子……

常瑛心下疑惑,随手把那热腾腾的烤红薯塞到赵恪手里,出门去迎那飞奔过来的马车。

车马带来的冲劲还没缓住,山羊胡子的老头便急冲冲地跳下来,看着常瑛的眼神彷佛是看到救星一般。

“常姑娘,老朽可算是找到你了!”他一边捂着自己险些被闪到的一把老腰,一边耷拉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仿佛要哭出来。

“不好了,不好了,如意楼要遭难啊……”徐掌柜显然慌张得紧,六神无主起来。

“怎么回事?”常瑛皱眉,“你慢慢说。”

“绿芜姑娘在县主府闯下大祸,如今正在如意楼哭闹不休呢!”

此事情急,徐掌柜焦急之下语速极快,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说了个干净。

那绿芜素来轻狂,虽对县主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巴结得紧,可到了底下难免受人吹捧,日复一日得飘飘然起来。

因着县主爱香,身边的几个丫头皆有样学样,也是日日熏香在身的爱俏之人。把守库房的几个丫头日子久了,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竟指使绿芜这个轻狂丫头偷盗了一方县主库房之中深藏的香料。

却没想到时运不济,那香料用了小半匣子之后,经年不问这些旧香的县主便忽地吩咐丫头,要库房寻出来给她呈上去。

几人尽皆吓破了胆,慌张之下一气推到了绿芜身上,拿借口搪塞了县主几日之后,要绿芜出门想办法。

那姑娘也是眼睛都快哭瞎了,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半是威胁半是哀求地登上了如意楼的门,道是若徐掌柜帮她,必有重谢,若是不帮,府中她自有几个姐姐,能叫徐掌柜这如意楼再也开不下去。

如意楼是徐家传下来的祖业,是徐掌柜毕生心血所系。眼看着表面风光,其实在勋贵人家的眼中便好似一只蚂蚁一般,连家中得脸的一个大丫头都能给它毁灭性的打击。

常瑛轻松的面色缓缓落下去,神情凝固起来。

唇亡齿寒,徐掌柜这次要是遭了难,她家制香的产出便不得不停滞下来,她娘那些圆圆胖胖的小元宝估计也留不住了。

为今之际,只有设法补上那匣香料的亏空,应付过县主这次查问才好。

至于绿芜……

小姑娘眸中寒光闪过,眉尾跳出一丝凶戾。

第17章 降真之香这香料的亏空也正是徐掌柜这次匆匆前来寻她的原因。山羊胡子的老头一早便问过了铺子里的几个老把式,都对这匣来自京中的香料束手无策。勉强制作出来,也与之大相径庭。

事急从权,常瑛当机立断地收拾了几件工具,准备随着徐掌柜去如意楼瞧上一瞧。

“阿瑛!”赵恪隐约把此事听了个大概,却极快地明白了此事的凶险。

若是复刻香料不成,高阳县主追查下来,常瑛岂不是也要被牵连?

他的下颌无意识地绷紧,白净地脸上难掩担忧之色。话虽未说出口,可眼底饱含的,分明是不愿她去的意思。

常瑛撩起车帘,却不容置疑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语气轻顿,只留下一句:“替我照顾好家中便是。”

那鸦青色的车帘没了支撑,抖了三抖之后终于落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里头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驾车的伙计长吁一声,熟悉的青蓬马车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常家村的小路上。

赵恪不敢眨眼地注视着那辆马车化作一个墨色的小点,捏紧了拳头。

一回头,看到的是比徐掌柜还六神无主的一家人。

常安的脸上没了往日的笑色,常父常母更好似天塌了一般,只顾得眼巴巴地瞧着赵恪。

少年的肩头愈发沉甸甸,轻声安慰一遍要哭出来的吴氏之后,他迅速在家中交代妥帖,一头扎进赵夫子留下的那一摞旧物之中寻找了片刻,同样沿着那通往县城的小路匆匆而去。

却说如意楼那处,常瑛乍一进门,便瞧见内院之中绿芜神色呆怔地坐在锦凳之上,原本丰润的小脸之上满是泪痕。

常瑛无心瞧她那副样子,抬手便取了那匣子闯了大祸的香料来,拿小银勺取了些许放在鼻下仔细辨认。

绿芜张嘴欲语,却被徐掌柜一把按住,唯恐她惊扰了常瑛的思绪。

小银勺之中的粉末状香料呈现粗糙的灰褐色,看起来与如意楼中最为廉价的香粉有种莫名的类似。

可在坐的几人,谁也不敢小觑了它粗劣的外表。只因其香味之复杂幽深,即使经年存放,也好似春日里的娇嫩百花齐齐盛开一般,绽放着旺盛的生命力。

常瑛的眉头越锁越紧,但看外表,连她也对这怪异的香粉毫无头绪。只好拿指尖轻轻捻开其中细小的颗粒,一寸一寸地查看起来。

屋中的众人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直到常瑛抬手要博山炉时,方才如梦初醒,着急忙慌地递了过去。

袅袅的轻烟缓缓自香炉的孔隙之中逸散出来,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打着卷上扬,又无声无息地隐去了身形,幻化出满室浓烈的花香。

沐浴在这徐徐的香气之中,众人皆觉得身轻体畅,可是偏偏说不清道不明那飘渺不定的味道。

常瑛静静闭上了眼睛,用因视觉闭塞而愈加通敏的嗅觉再次仔细查探了一番。

脑海中的千百种香料极快地掠过,她尝试着组了几种,却始终看不破其中的瓶颈。

不对,不对……

此香气味如此复杂,绝对不是几种香材的简单调配!

失败了数次之后,一眨灵光好似电光石火一般自她心中闪过。

小姑娘猝地睁眼,急急地取来纸笔,与其上挥毫落墨,奋笔疾书起来。

【沉香二两、酒渍白檀二两、丁香二两、龙脑一分、麝香一分……】

最最重要的,是她斟酌了半晌,方才落笔的一味特殊材料。

——降真香。

制香一道为防止香料气味驳杂污浊不好掌控,素来惯用初初加工过后的香材调制香料,以求香气自然纯净。可这匣子无名香料的制作者显然是个中大成,妙手偶得之间,便难住了一众老把式。

他在其中大胆使用了气味复杂成品降真香,偏偏又把分寸拿捏得极好,与其余几种天然香材搭配的浑然天成,让人丝毫瞧不出其中的关窍。

只一味加入未曾调配的天然香材,可不就是照猫画虎,总也不成吗?

徐掌柜难掩好奇地探头过来查看,瞧见着石破天惊地一味降真香顿时呆住,这些年在香料中打转的脑子一时之间竟也有些转不动。

以成香再入香谱,这能成吗?

常瑛没有着急朝他解释,取走徐掌柜寻来的材料之后,便埋头扎进了如意楼的制香作坊,手下的动作飞快。

除开方才提到的几种香材要细细研磨成粉之外,还需黄甘菊与玄参共同投入槐花蜜之中,隔水蒸煮半日。

滤去那软软发胀的香材之后,再取白梅二十个,焯入三遍滚水去除灰尘与杂质,放入熬制好的熟蜜之中研磨至米粒大小,拌入那久久等待的香末即成。

……

待到她疲惫地捶着酸痛的腰出门,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徐掌柜打着一盏要死不活的风灯等在门口,等她等得望眼欲穿。

好容易见着了常瑛出门,他却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悄悄打量着这位姑娘的神色不敢上前。

“老徐,你这是什么表情?”重负卸下了一半,常瑛缓出一口气来,倒开始有了兴致去打趣这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来。

“诶呦,我的小姑奶奶,我这不是千盼万盼地等着您出来嘛。”徐掌柜再次偷睨了一遍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香……”

一方小巧的檀木盒子被常瑛自身后摸出来,随意地塞到了徐掌柜的手里。小姑娘挥挥手,深藏功与名地打算回去睡觉。

她年纪还小,若是睡眠不足,可是十分影响长个子。

徐掌柜捧着那新鲜出炉的盒子站在原地,一时间一双老手抖个不停。好容易打开那精巧的铜扣,一阵奇香扑鼻而来,正正好与那县主府的香料差不离!

“常姑娘,常姑娘……”老头喜得山羊胡子都要翘起来,急忙快步上前,跟上常瑛的背影,想要把人留住:“多谢姑娘肯施予援手。”

“今日天色已晚,您留在如意楼中住下可好?我这就命伙计收拾屋子!”

小姑娘抬头望了望那高悬的月色,眼下的时辰无疑不早。徐掌柜担惊受怕了一天,常瑛也实在不想再劳动这老头备上车送自己回去,便也应下。

在如意楼中和衣而卧,就此凑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送去依照原样送去县主府满满一盒香料,绿芜抱着那盒子又哭又笑。

眼看日上竿头县主府那边依旧一片平静,如意楼中的众人总算是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正打算拴马备车送这常家的小姑奶奶回去之时,大开的门脸上忽地上门两个持刀壮汉。

二人尽皆穿着制式相同的利落缺胯袍,足蹬一双便于行走的皂色短靴,腰间跨着的长刀走动间便透出一股煞气,显然是见过血的私兵或是军吏。

见着来人直奔自己而来,如意楼中的客人纷纷做鸟兽散状,吓得徐掌柜险些没有两眼一翻晕过去。

可二人显然没有那么好打发,大步跨过来亮出一方黑漆漆的令牌之后,没什么感情道:“昨日制作香料送往县主府的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18章 藏春之香“两位壮士,您来此辛苦了……”徐掌柜不敢大意,急匆匆地自腰间的荷包中掏出了个明晃晃的小元宝,想要试探一下两位兵士的口风。

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接这一茬,魁梧的手臂轻而易举地便隔住了徐掌柜的手,脸色有些不善。

不妙不妙,天要亡我……

山羊胡子的老头内心哀嚎,却也够有义气地没有推出常瑛来,耷拉着肩膀便打算跟着二人走。

他那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瞧起来倒有几分可笑,还没待徐掌柜冷静下来说服自己要视死如归之后,一双小手忽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双手虽不大,可手劲却不小,那两个壮汉吃力,便齐齐做了一副凶恶样子回头望去,却没想到对面是一个灵秀纤弱的小姑娘。

常瑛眼中含笑,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那香是我做的,不必为难老人家了。”

兵士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她一阵,显然不太相信她说的话。

“常姑娘,你乱说什么!”徐掌柜吓破了胆,却不想把这姑娘牵连进来,“你一个小娃娃,知道些什么……”

“老头别逞强了。”小姑娘四两拨千斤,“适时县主问你制香的方子,你可是什么都答不出来。”

来人还不知是何意,若是她去还可有周旋的余地,徐掌柜去倒平白带了几分心虚,难免惹得县主不快。

说到底,这老头虽奸猾,却对常家有不小的恩德,哪里有让他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去冒险的道理呢?

此次来使的马车显然比绿芜日日乘坐的那辆精致不少,就连车上的帷幔都精心染织了细密的花样。

持刀的两位武士极有规矩,分列马车两侧,安安稳稳地把人送到了高阳县主府上。

小姑娘身上不见慌乱,淡定地整一整衣衫之后,随着前来接引的老嬷嬷穿堂入院,进了县主起居的西跨院。

那老嬷嬷原本没瞧上眼她这一副粗布衣衫的寒酸样子,但见这姑娘穿梭于雕梁画栋之间而目不斜视,白净的面孔之上端得是一派进退不忧的淡然,态度便也不得不端正了几分。

领得她至花厅前,行了个礼,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下。

常瑛迎着那灿烂的日头抬头上瞧,只见那精雕细琢的榫卯之下挂着“洗濯堂”三字,恰恰与其上飞檐翘起,扑朔欲飞的屋檐相辅相成,别开一番大气舒展的美感。

廊下打帘的小丫头素手轻轻挑开门帘,迎了她进去。

这屋子里外通透,纵深极长,琉璃制成的八宝窗子在阳光之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一众大小丫头皆埋着头好似鹌鹑,连大气也不敢出。

常瑛静悄悄地把这一切落入眼中,眼观鼻鼻观心地上前垂下眼帘,朝堂上那满头珠翠的女子行了个福礼。

“起吧。”高阳县主声音懒洋洋,倒也没有为难她。

常瑛这才抬头,目光缓缓上移,对上那众星捧月一般的人。

主位上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些许,脸上富丽的飞霞妆描摹地一丝不苟。透过那釉丽的妆面犹可见少女时的惊人美貌,可惜眉心之间那深深的刻痕,让她整个人到底透露出一些岁月蹉跎的痕迹。

“便是你伙同绿芜造假骗本县主?”她这话听不出怒气,反而透露出一股子难得的兴味。

“县主息怒,如意楼并非为名为利。”衣衫素淡的小姑娘音色清晰,不慌不乱,“只是徐掌柜受人胁迫,五旬年纪的人为保家业,特地登门向民女求助,还请您宽宥一二。”

她本就没想着同绿芜擦屁股,就算县主不问,自己日后也必会找绿芜算账。如今高阳县主问起,倒是省了她一番心力。

隔壁小厅之间忽地传出些动静,仍旧是一身绿罗裙的绿芜被两个仆妇拖出来,眼神愤恨地盯着常瑛,怎么也没想到她如此大胆地捅了她出去。

可惜高阳县主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的主儿,随意又厌倦地一挥手,让她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下来:

“偷窃的绿芜打断腿赶出府,背后指使的飞絮等人剥了行头发卖出去。”

屋内的众人皆是一凛,被点中名字的两腿一瘫,来不及求情便被执刑的仆妇们拖了出去,庑房里传来棍子沉闷的击打声。

眼见方才熙熙攘攘的屋内空了大半,高阳县主这才疲惫地捏了捏额角,吩咐身边的丫头自朝冠炉中投入香料,点起了那醒神抚郁的雀头香。

她面色之上有种难言的疲惫,脸颊上晕染得益的胭脂色依旧盖不住苍白的脸色,闭目之间似乎透露出一股灰败的死气。

小姑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意外。

“你年纪不大,倒是个有天分的,能把我自京中带来的香料都仿个以假乱真。”

常瑛压下心头震动,抬眼却是一副似有不解的模样。那两种香料她皆是仔细闻过,并且对自己的手艺极有信心,自然晓得其中的味道并无半点差异。那么高阳县主,是如何分出了真假呢?

县主赤红的指甲无声地拨弄着香炉,反倒是她身边最得信重的丫头宝篆笑着开了口:“那香名为藏春,你能在一日之间仿出来也算有本事。县主这是爱才心喜,特地要见见你呢。”

常瑛一时猜不准这人为何替她说话,可瞧着高阳没有发落她的意思,便也从善如流地应了话:“多谢县主不追究如意楼莽撞。”

“听闻如意楼的掌柜近几月寻了不少新奇香料,想必也是出自你手?”

“正是。我见县主眉宇有些不畅,不如在雀头香之中添入半钱龙脑,可开窍醒神,清热止痛。”瞧见她脸上的神情不似好受,常瑛斟酌一下,留下了这方子。

县主眉间的刻痕深重,让她原本美貌的脸添上了些厉色,想必心中郁气不畅,日日皱眉所致。

雀头香提神的效果不差,可若是配上相宜的香料一同调制,得出的香料品质便会大大提高,甚至还多出些镇痛的功效。

侍奉的丫头觑见县主点头,便依言照做,果见那朝冠炉中的香气愈发清远。

高阳县主眉间深刻的印痕微微平坦下来,自觉神智都难得得清明不少,满意地朝她颔首:

“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你是个有真本事的。可有什么想要的赏?”

“无功不受禄,不敢讨要县主赏赐。只盼如意楼能生意平顺,我等鄙陋的村户也能凭借自己的辛劳挣些银钱。”她话里没有什么犹豫的意思,心志弥坚。

“既如此,”高阳竟然有些失落,方才扬起的长眉再次下落,“你便家去吧。”

”是。”常瑛松下一口气,再次福身退下。

方才一出门,名唤宝篆的大丫头便在身后轻轻换了她一声,笑着提裙过来:“姑娘,奴婢送您出去。”

“……宝篆姐姐,多谢您方才为我说话……”常瑛虽不知她是何意,可总归是要道谢一声。毕竟县主旧居高位,脾气难料,若是没有宝篆在旁为她说话,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那么顺利地出门。

“不值什么的。”宝篆拉着她的手,一路将她送至角门前,“县主本就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我说几句话费什么事?”

她轻轻扣了扣角门,外头久侯着的人便急匆匆地开了门。

一个蓄着谢公须的长衫男子站在门外,朝宝篆熟络地笑了笑。

常瑛正被这一番怪事搞得摸不着头脑,却恰好看见那人身后一片玄色的衣角。

这衣服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吴氏为赵恪新裁的!

“阿恪……?”小姑娘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身后的少年猝地抬起头,墨色的眸子紧紧地盯住她,无声地应答。

第19章 夫子遗物他脸色有些不好,原本澄澈的眸子里添了些焦灼的血丝,却在见到常瑛的这一刻缓下神来,好似大石落地。

那长衫的中年男子还在与宝篆客套地叙话,赵恪却好似没了兴致听一般,轻轻扯过常瑛的袖子,朝那人行了个礼只当是告辞。

男子不在意地摆摆手任他离去,连个眼神也没有多分出来。

眼见得距离县主府的距离愈来愈远,常瑛实在按捺不出自己那满肚子的问号:“阿恪,方才那人是谁?又如何识得县主身边的宝篆姑娘?”

“我爹生前的一个旧识。”赵恪言简意赅。

小姑娘却知晓此事没那么简单,拉住他的衣角,不肯放过的追问道:“昨日我离家前去如意楼,你也来了县城为我托人求情是不是?……不对!夫子去后,你宁愿独自一人住在深山老林也不肯去拜访他,他今日又为何会帮你?”

她的直觉敏锐,转瞬之间便觉察到了此事的关窍。顿时收敛了脸上轻松的神色,肃然道:“料想他是有所图,你给了他什么?”

“夫子的遗物?”

“不行,那是你自火海中救回来的东西,怎么能轻易与人?我这就去给你赎回来!”

赵恪反手按住她的肩,语气轻缓又坚定:“不必了,并非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是父亲去后留下的珍藏孤本而已。

那为“知交”听闻赵家败落之后,便三番五次地登门欲购,可惜他那犟驴脾气的父亲死也不同意。

赵夫子死后,孤本自然落到了他的手中。

这些年来倒也是一种无言的讽刺,无形之中成了支撑他的一口气,让他日日夜夜瞧见这东西,便对那些人的恨意深上一分。

不过如今……

少年思及常家那小小的院落,心中那些阴暗不自觉地被消弭了一个角落。

垂眸看一眼自己身上那干净整洁的新衣,他也渐渐地明白,自己如今是不需要恨意支撑了……

这本就是他昨夜怀揣孤本,等在那人的大宅前等了足足一晚便明白的道理。

赵恪知道那位“世伯”同高阳公主府联系紧密,又眼馋那孤本许久,以此说动他出力为常瑛说话,方才多上几分可能。

幸而,常瑛总算平平安安地回了家。

小姑娘鼻尖一酸,无声无息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再多的语言已是多余,她只能试图用指尖的力度告诉赵恪,自己并不会辜负他的再次搭救之恩。

夕阳之下二人再次并肩走在了由松阳通往常家村的羊肠小径之上,连天的赤霞虽相似,可是心境到底不同。

谁也不知,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之中便悄然改变了……

宝篆自角门归来时,一张芙蓉面上还挂着笑意。

自她家主子高阳县主心灰意冷,来到这小小的松阳县,已经过去了五年。

这五年里县主府的生计总要有人操持,宝篆身为大丫头自然当仁不让,一来二去地便也结识了许多这松阳县里出名的富商豪绅之流。

这留了谢公须的男子名为程左,正是其中的佼佼之辈。

并且早年丧妻,至今未娶。

宝篆年纪渐大,眼见自家主子并无回京的意思,也不得不在这偏僻的小县城里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早做打算。

今日程左肯来温柔小意地托她办事,宝篆自然心头喜悦,扶着县主前去小憩之时,回禀主子的声音都软得紧:“姑娘,您既喜欢今日那小丫头的手艺,还特地把人叫了来,为何不顺势留下她呢?”

高阳懒懒地一抬眉,轻轻抹去脸上浓重的胭脂色:“她那手艺,足够在外自在谋生。如今我强求,也没什么意思。”

偌大一个县主府想要处处金尊玉贵,她又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自然还是要费心经营些庶务。那妙仪坊便是她精心挑选之后,特地入了一份股的铺子。

却没想到方才见了些起色,另一头的如意楼倒是异军突起,新奇的香料一连出了三月,源源不断地挤兑起了妙仪坊的生意。

县主大人来了兴致,自有底下办差的人替她查个明白,不出几日,常瑛便入了她的眼。

恰好碰上绿芜一事。

高阳原是心知肚明这群丫头日子久了人心浮动,没少捣鬼。平日里她才懒得为一个丫头废这些心思,直接乱棍打死杀鸡儆猴了事,这下却是来了一出项庄舞剑,特特地叫了那姑娘来。

可惜人才难得,她也不能贸然开口被下了面子,须得拿出几分真心才是。

不过离家一日的常瑛再次敲开自家的屋门之后,却发现茅屋之中自家爹娘的气氛十分诡异。

她娘大抵是脑补过多自家闺女回不来的惨象,哭得眼睛都肿了一圈。她爹也不知为何,低落得好似村子前那棵快要秃了的老柳树。

整个屋内,也只有不知为何前来登门的里正常武还算正常。

轻轻安慰一阵瞧见她平安回来愈发激动的吴氏之后,小姑娘按了按眉心,利落地挽起袖子洗去了自己那一身疲倦,上前给那位素来刚正的里长大人行了个礼:“武叔,不知您此番前来,可有要事相商?”

她年岁不大,若是在旁家还只是一个跟在娘亲面前撒娇的孩子。可偏偏落在常瑛身上,竟成了这一大家子的主心骨。不说常父常母,就连常武也不自觉地把她当成了可商大事的人看待,听着小姑娘开口,便打开话匣子把事情给她讲了个清楚。

原是那郑地主蛰伏多日不见动静,却不知是得了哪个高人的指点,竟然悄悄疏通了关系,打算把那常家村无主的后山买下来。

常武得了消息之后,这事情已经落得个十有八九,眼看便要签字画押了!

……

常瑛差点没忍住自己想要瞧一瞧老黄历的冲动,看看自家最近是不是流年不利。

怎么才被牵扯到县主府见识一番勋贵酷烈,而今回到家中,自家的根基又被人挖了?

那头常武的声音还在滔滔不绝,可常瑛实在没了心思听,瞅准机会截住他的话头道:“既如此,后山那块地作价多少银钱?”

这件事干系甚广,若是真的如了郑地主的意,后山成了郑地主家的私产,她常家若再想制香,便苦于手中没有原料,只能被动受制。

故而她如今是毫无退路,必须抢在郑地主之前,把后山买下。

“七十两……”常武似是有些不忍,半晌才吐出这几个字。

嘶——

众人齐齐吸了一口冷气,常瑛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忍不住再次问道:“多少?”

“郑家开价七十两,若是咱们想要拿下,只怕还要再往上加价。”

寻常一个荒芜的山头也不过三四十两白银,常家如今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勉强能够拿下。可郑地主这么一掺和,就是把常家的地皮都搜刮一遍只怕也凑不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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