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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秋明夜的心机

“不过是个厨子家的女孩儿罢了,相貌平平,不通诗书,又爱在厨房那样的地方转悠---”一路被人捏着肩膀像小鸡仔一般走回家,秋明夜心中不忿得很。

要不是为了避开这婚约,他又怎么会偷偷摸摸东躲西藏,镇南那又潮又吵的地方他住了几天就受不住了,顶着自己的脸溜回来又绝对会被发现,易容成薛如忱的样子实属下下策。

可是别人的容貌更是普通,也就薛如忱这长相入得了他的眼,只能将就一下了。

唉,美人的烦恼。秋明夜自叹。

私宅离长宁街并不远,地势又高一些,坐在院中的石台上向外张望,便一眼看见长宁街青石板路尽头那一片由灯火点亮的辉煌。

皇宫长明的夜灯与漫天的繁星相映,夏夜宁寂。

院外无草无水,院内石台秃秃,只在屋前靠近窗子的地方留了一丛可怜的艾蒿---秋明夜生怕夜蚊嚣张,毁了他漂亮的脸蛋儿,这才没叫浮萍除尽所有的草。

尽管如此,秋明夜还是先落了窗纱之后才敢点上灯,一边动手煮茶,一边忙不迭地要浮萍在脚榻下摆好香炉。

叶厚汁多的新鲜艾蒿一把火燃尽,埋在热灰下头的广藿香和石菖蒲便散出一股一股浓郁的,并且发苦的气息,盖过了腾起的茶香,更惹得薛如忱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这方子确实猛了一些,可总归是驱蚊要紧。”秋明夜耸耸肩,仔仔细细地用茶碾磨碎茶叶,碎末簌簌地落入滚着水的漆壶,咕噜咕噜地泛起微白的汤色。

“不愧是秋家公子,滚水烹茶都这般精致细腻。”薛如忱看着专心烹茶的秋明夜,眼中露出几分怀旧之意。

从前,他也曾这样悠闲地安坐宅中,看着美人滚水烹茶。

南岭茶苦香馥郁,美人鬓幽甜如蜜。

曾几何时,如今却、茶香依旧是茶香,美人依旧是美人。

只是不见心上人。

“尝尝,镇南五亭山第一采的春茶,比雨后春要甘甜些---”秋明夜将茶盏摆在薛如忱的面前。

茶色浅白微透,盛在油滴黑釉的瓷盏中,莹莹水色润如玉。

转一转茶沫,轻抿一口,茶气香,茶味甘,茶水淡,舌尖微涩发凉。

正像第一簇新茶生长时,初春里镇南山间所特有的清凉和幽寂。

“好茶。”薛如忱赞道:“在边疆三年有余,我竟是没再喝过这样细心烹煮过的茶,条件简陋,侍卫粗心,不过是拿沸水点些散茶,凑合着喝罢了。”

“呵,这么说来,如今皇家的风气也和边疆差不了多少---”秋明夜脸上划过一丝不屑:“像你那样滚水点茶还算讲究,人家明晖轩里头可是直接用壶来煮开整团的茶叶。”他恨铁不成钢一般摇摇头:“要么就只挑些干茶片来,那东郦鹤灵山的银针千金才得一两,他就滚水一冲,没了。”

“完颜氏本身就是极北处来的,对茶道并不在意。”薛如忱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不过是野蛮人的粗俗罢了。”秋明夜皱眉唾道。

也怪不得他,秋家虽说世代从商,但祖辈都愿与书香门第联姻,几代人过去,秋家的血脉中也自然地多了些文雅之人的气质。

难怪他瞧不上御厨家的女儿。

“你这可算是诽谤君上了,要说得严重些,还算是眷恋旧政风光,罪加一等。”薛如忱笑道:“若是被国公府的人听见,那还了得?”

“今日可就你我二人听见,要是外头人知道了,那也是你的错---”桃花眼乜了他一下,转头看见屋那头立在窗前远眺的浮萍,便招手要他来一同饮茶。

浮萍哑哑地应了一嗓,并没上前。

“浮萍的声音就只能这样了?”薛如忱看着那只能发出简单音节的人,眼中有些不忍。

“还能出声就算是好的了,毕竟---”秋明夜话说了半截,便躲开薛如忱的目光。

屋里一时沉寂,两人默不作声,谁也不愿再多说一句。

想到浮萍丢了的声音,便要想起初易安,便要想起从前的陈氏太子端王,便要想起灰飞烟灭的大岳国。

初易安被封为南疆神女之时,薛如忱正深陷北燕内乱,生死未卜;秋明夜派了浮萍替他前去救人,却在车行出城不过二十里的地方中了端王的埋伏。

随行的人横尸道中,只留下被毒封了喉头的浮萍,大雪天里被人赤裸裸地丢在秋府后门,一身伤痕,险些没救回来。

后来,初易安殒命南疆,端王归朝做了太子,薛如忱从北燕九死一生逃回来,只落得爱人丧命,仇人得意。

你说,薛如忱起兵叛国,拥护新主,是悲伤还是仇恨,是不甘还是懊悔。

可惜,不论是家国恨还是情爱殇,都该被时间磨平,都该被岁月埋葬。

“陈年旧事,不必提了。”薛如忱轻描淡,随后吐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是啊,我这火可真是快烧到眼下了---”秋明夜愣神的工夫,搁在小灶上的水壶便又滚开了,他伸手去拿,不想被烫了一下,于是便气哼哼地叫浮萍熄了火,也无心做茶。

“眼下的这火灭了,那家里的火又怎么办?”薛如忱看着火星子亮了又灭,不由得想到秋明夜被安排的倒霉婚事。

“啊?”秋明夜一顿,想也没想道:“能怎样,总之我是不愿娶的。”

“夏家如今可不比从前,你想悔婚可不太容易---”薛如忱又是一叹。

“左不过就是闹得难看些,御厨又如何?”秋明夜嗤之以鼻:“若是非要成婚,我就把她领到镇南,再娶他十八房小妾放在宅子里给她看。”

“十八房?真亏你受得住---”薛如忱猛地一咳,掩饰着抑制不住的笑:“看来我再回西岭时,可要向那越人讨些补气壮阳的药来给明夜兄补补身子,据说楚地的药也是极好的,不如都带些?”

“就你幸灾乐祸---”秋明夜立起眉毛就要打人,活像谁家正发刁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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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归说笑,秋明夜一想到自己需要面对的事情,就头疼不已。

夏家之所以能够从普通的酒楼老板,成就了如今的御厨地位,说到底还是借了一阵好风。

贪嘴的道士,摄政王的义妹。

杜暖,杜暖,这个人着实叫他恨得牙根痒痒。

叫钱贵儿在背后使坏不成,可他又没办法明目张胆去反抗,人为皇亲,他为庶民,底气不够,力量不足。

必须要拉进来一个能与之抗衡的人才好。

秋明夜看看坐在那边怡然自得的薛如沉,鬼使神差地就下定了决心——

必须把他逍遥自在的薛兄扯进来做挡箭牌。

薛如沉的脾气他了解得很,轻而易举就能战胜的人是不会叫他提起兴趣的,越是难缠、越是诡计多端的角色,才够他迎难而上。

就好比出去野猎,那些蔫头耷脑、触手即得的笨兔子,他是最不屑的;像是那种聪明机敏,懂得躲避和逃窜的鸟和鹿,也只能勉强不叫他乏味;只有那种最危险、最老练、最狡猾的老狐狸和狼,才能够激发他全部的积极性和斗志。

看来自己必须要拿出足够诱人且难缠的猎物,才能叫薛如沉乖乖地跳进自己的圈子里。

秋明夜思忖片刻,决定从钱贵的事情入手。

“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个人,大概是钱贵茶馆的掌柜。”秋明夜正色道。

“本王自然知道他是茶楼的掌柜。”薛如沉挑了挑眉毛:“明夜兄是想说说,这些日子里,你顶着本王的脸都做了什么?”

“秋某所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殿下着想啊——”葱白玉指将鬓边的长发向身后一挑,秋明夜隔着小桌靠过来,灯下美人,风情万种。

“哦?是么---”凤眸对上桃花眼,摇曳的火光在两人身上映出油彩般的光泽,空气中便生出些诡异的暧昧感。

哑巴侍卫窗前立,美貌主子榻上依。

“嘶---”窗外有人在倒抽冷气。

“咻---”薛如沉抬手将桌上的摆件丢出窗外,小小的核桃雕破开窗纱,刚巧砸到那偷窥的人。

“主子我错了---”窗外人嘤嘤作泣。

【插个嘴,本章以下为尴尬且生硬的剧情过渡】

“郑清,下次偷看的时候要聪明一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薛如沉薄唇轻抿:“明夜兄做了什么为本王着想的事情,说来听听?”

“薛兄这些年一直记挂初易安,在大齐内外都安排了许多人密查当年真相,比方说那茶楼的掌柜,一定就是薛兄的密探之一---”秋明夜道。

薛如沉脸上的笑意敛了敛,算是默认。

“据我所知,那茶楼掌柜刚刚可是没有说实话。”秋明夜看着他的脸色,慢慢悠悠地说。

“我本以为,明夜兄是再不愿意染指初易安的事情了?”薛如沉微微抬起脸,越过颤颤的灯火凝视着秋明夜。

“我之前也是这样认为,可是天意却不愿意叫我置身事外。”秋明夜微笑:“茶馆的掌柜找你,不过是为了钱贵罢了。”

“你该不会是因为钱贵讲了什么新书,就把他给关了吧。”薛如沉先是一愣,紧接着大笑道:“我当是什么要紧的事情,那钱贵说的书,十本有九本是假的,剩下那本怕是还没写出来。”

“他说杜暖就是初易安。”秋明夜眼都不眨地撒谎道。

“此事不可玩笑。”薛如沉笑着的嘴角僵住,眼中寒光一凛,叫人想起被触怒了的虎豹。

“钱贵编的是奇闻轶事,并非异闻怪谈。”秋明夜徐徐道来:“历经三朝换代,劫后余生,虽是市井之人,但见识也不一定比你我浅薄。”

“难道不奇怪么,帝京刚刚送去的南疆神女不过半年便沉江吴沽,连尸首也没有找到,你在外三年遍寻回魂之术,多少次法事做过了,连一丝丝回应都没有---”秋明夜长叹。

“她若是活着,又怎么会感受不到我的思念之苦。”薛如沉的声音有些沙哑,眼中尽是隐忍的悲伤。

秋明夜一时语塞。

“你可曾见过那杜暖?”薛如沉回忆着初易安的脸。

三年别离,三年相思,那熟悉可爱的五官在他脑海中的印象愈发深刻。

“杜暖很少露面,行走在外也是谨慎低调,因此并没见过。”

秋明夜有些心虚,他没见过杜暖,并不是因为杜暖的行迹莫测,而是他一向对修道之人提不起兴致,不然也不会到了这时才着人跟踪杜暖。

浮萍倒是见过,可惜也描绘不出什么细致的样貌。

秋明夜想了想,打算还是拣着要紧的说。

“初易安死在大岳朝泰安十六年,当今摄政王完颜朔青十七年从南疆归来,身边多了个义妹,身份神秘,从不见人---”

“初易安沉迷药经,杜暖对外自称修医道之人。”

“初易安从小在北山道观长大,完颜氏一坐上皇位,杜暖便把北山那道观据为己有---”

种种巧合摆在一起,一时叫人眼花缭乱。

秋明夜觉得,如果这些话不是他刻意编在一起的,就连他自己也要相信杜暖就是初易安了。

“钱贵的话十句九假,可是却叫我联想到这许多巧合,”秋明夜恳切地望着薛如沉,后者沉默不语,面色凝重。

“如果只是他说的那些,或许也不过是说书人编的笑话,可我今早叫浮萍去跟踪初易安的时候,她去了望山道观。”秋明夜索性把今早叫人跟踪杜暖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这倒是有趣。”薛如沉眯起眼,嘴角勾起。

初易安是越子舒的徒弟。

尽管他不相信秋明夜说的巧合,杜暖拜访越子舒这样的事情也足够提起他的兴趣。

或许并杜暖不是初易安,可是越子舒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越子舒早年师从南魏大巫师令虬,令虬法术诡深,若说越子舒向令虬讨教些禁术秘法做了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

“你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想到这里,薛如沉皱起眉头:“只是听起来有些奇怪,似乎杜暖并不是初易安,而是在另一个人的体内藏了初易安的一部分,”

“......”不祥的预感一闪而过,秋明夜感觉自己好像做了错误的决定。

“南疆有一种禁术,以蛊虫为基,叫做渡命蛊。”薛如沉的眼中闪烁着蛇鳞般危险的光。

渡命蛊,夺魂术,死去的人将借着他人的身体继续生活。

秋明夜看着微笑的薛如沉,只觉得背后发冷,有种一脚踏空的错觉。

铜灯罩下,瓷碟中漂浮的灯芯渐渐暗了,“啪”地绽出一朵火花。

灯下人的凤眸合上又张开,眼中已是不同的神色。

久寻无果的哀伤,日夜相思的忧郁,失而复得的希望,甚至还有赴死般的坚决。

那样的神色,即便是在过了很多年以后,还是会在恍惚间出现在秋明夜的脑海,叫他惆怅,叫他悔恨。

只可惜当时的他不曾料到,自己恶作剧般自私的举动,竟是颠倒世事的开端。

“如果真的有这种可能---”薛如沉凝视着跳动的灯苗,似乎在说服着自己。

修长的手指从半拢着的浅色衣袖中伸出,探向颤抖的灯苗,掐灭。

薛如沉舔舐着手指上灼烧的红痕,眸中笑意渐浓,仿佛虞美人缓缓绽放于幽野,妖娆的外表下,毒汁暗涌。

“本王定要会一会这杜观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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