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别凶我,我怕。
上京虽已有了夏日的暑气,天光却到底不是真正夏日光长的时候。
此时日落西山,斜阳将将悬在比宫墙高一些的位置,金光铺了满天,映在东宫后头那一大片开凿的人工湖上,笼着湖边那不知站了多久的娇小身影,在地上拉了长长的一道影子。
前一刻的担心在见到沈慕仪后渐渐松弛下来,师柏辛站在原处,沉默望着逆光而立的女帝,夕阳如此绚烂,可即便照在她身上也掩不去安歇落寞惆怅。
沈慕仪放眼如镜的湖面,冷不防从后头飞出来一个石片,接连在水面上跳跃了十几下才咚地一声落入水中。
“母后没事了?”撑在沈慕仪嘴角的笑容与她眼底的笑意相得益彰,好似她从未有过不开心。
“嗯。”说着,师柏辛张开手掌,那是他方才捡的几片石片。
沈慕仪挑了一片,侧身站好,拿起石片比划了两下果断丢了出去。
同样是漂亮的十几连跳,比师柏辛丢出去的石片还要飞得远一些。
“下回不许了。”师柏辛将剩下的石片都塞到沈慕仪手中,郑重告诉她,“太医怎么说?”
“啊?”
“孙公公都告诉我了。”
“哦。”沈慕仪又丢了一片石片出去,“朕是怕你担心,而且没什么事,朕这不是好好的。”
不知为何心火蹿了上来,师柏辛盯着沈慕仪大有质问的架势,道:“若有事呢?”
他忘不掉沈慕安的死,也忘不掉沈慕仪因此落下的头痛症,这些年来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当初太医那一句“此病无法根治”。
“不会的,朕从前大难不死,这辈子都不会有事的。”沈慕仪有了心事,干脆将手里的石片都丢进了湖里,刻意避开师柏辛的视线,低着头去扯他的袖子,“表哥,你别凶我,我怕。”
十一岁之前,她都是这样叫他的,可自从回了宫,她也只有在私下不谈论正事时“酌情”唤他表哥,皆因所谓的君臣有别。
“陛下这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又耍赖卖乖,臣看不出来究竟哪里怕了。”师柏辛拿了自己的袖子帮沈慕仪将掌心的尘土擦去,嘱咐她,“有事不许再瞒我,这世上本就没有几个疼你的。”
“人虽不多可都疼我疼得紧。”沈慕仪重拾笑容,低头掰着手指数道,“且不说大皇姐,皇祖母不就是顶疼我,还有叶姐姐、长恒、汤圆儿和翠浓,也都是是真心待我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表哥,政务上帮着我,私事又护着我,刚才逼阿娇给我见礼,看给她气得不轻。这可不怪我喜欢你,谁能这样待我好呀。”
他对她尽心尽力,所幸她都知道。
只是这喜欢二字说得轻巧,也不是他心中的那般意思。
师柏辛黯然神伤,又想着她还没答应自己的话,遂强调了一次,道:“方才的话,记住没有?”
“记住了。”
沈慕仪走近师柏辛,挨近了盯着他瞧,因她不比师柏辛高,便垫着脚,鼻梁恰能蹭到他下巴,反而惊得师柏辛后退了一步,失了一贯的镇定。
“做什么?”他有些手足无措。
沈慕仪甚少见他这般失态,只觉得有趣,道:“我就瞧瞧,方才女帝问你为何提早回来,你不肯说。如今表妹问你,你还卖关子吗?”
师柏辛清了清嗓子,再佯装整理了一番衣冠,故作矜持道:“时机未到。”
沈慕仪不服却也无可奈何,知道:“不说就不说,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时机未到,你先答应我。”
“好。”
沈慕仪这才满意随手抓了一把地上的石片,道:“飞完这些就回去。”
“好。”
他看着沈慕仪认认真真地打着水漂,蓦地想起她刚进宫那会儿,两人机缘巧合来了这个地方。
当时的沈慕仪刚从太学宫回来,因为挨了沈望的训而情绪低落,师柏辛想做些什么逗她开心,她却说要教他打水漂。
那一日也是这样微微燥热的天气,两个半大的孩子在湖边玩得不亦乐乎,是师柏辛更是青出于蓝,每回都能比沈慕仪多几下水漂,但沈慕仪不生气,反而夸他厉害。
那是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的话,那样的赞叹和眼底盛满星光的佩服,是自小就受文定安严厉教导的他从未感受过的肯定。
沈慕仪发自真心的夸奖是他至今感受到的最大的一份温柔。
沈慕仪很快就丢得只剩一片石片,她却拿在手里迟迟不肯丢出去。
“怎么了?”师柏辛问,见她将石片攥在手里,他皱了皱眉,提醒道,“当心割了手。”
沈慕仪将石片藏去身后,咕哝道:“说好了扔完才回去,我要是扔不完,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沈慕仪在师柏辛面前从来率直却也隐忍。师柏辛见她笑,也知她必有难过伤心,只是未曾想到那些愁绪竟这样深,分别的这一个多月里她究竟受了多少委屈。
满腔的疼惜化作心口一阵阵清晰的钝痛,师柏辛走近沈慕仪,手臂绕去她身后将石片取回来放在掌心里,与她一块儿看着。
沈慕仪不知师柏辛要做什么,只在毫无防备下眼看着他将石块丢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再笔直落入水中,耳畔响起水声的同时也响起了他的声音。
“没有这东西我也会在你身边。”
像是石片入水那样坚定,就好像当初在她继任大胤女帝的那一天,他虔诚坚定地跪在她面前,发誓将一生追随,无论何时何地,君臣同往。
他从来认真,但此刻的认真里又多了一些其他东西,沈慕仪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只将这话听在耳中,心头一酸,鼻尖一热,上前一步就抱住了他。
知她小孩儿心性上来了,师柏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小时候都不曾这么爱哭。”
“小时候哪有这么多糟心的事,你不知道外头那帮老……老臣们有多气人。”
看她委屈又不服气的样子,师柏辛倒是忍俊不禁,耐着性子问道:“有多气人,跟我说说?”
沈慕仪刚要开口,冷不防抽噎的反应大了点儿,她听师柏辛发笑,只觉得自己出了糗,故意板起脸道:“再气人也没你这样气人。”
师柏辛顿时换了脸色,沉静严肃,道:“这样呢?”
知道他故意逗自己,沈慕仪破涕为笑,道:“谢谢你,表哥。”
这似星辰灿烂的一双眼睛需得盛满笑意才最好看,也是师柏辛如今最大的安慰与期盼。
“若是政务上与大臣们意见相左之处只当磨合沟通,若是私底下仗着资历与你为难,先记下来,君子报仇,十万未晚。”师柏辛语调温和像只是在出言安慰,却暗藏着锋锐,是让沈慕仪厚积薄发。
沈慕仪退后两步,擦干了眼泪,端端正正地向师柏辛行了个大礼,道:“谨遵师相教诲,朕……阿瑾牢记在心。”
阿瑾,许久未被唤起仿佛已经遗落在这滚滚红尘中的名字,自那个身着道袍的少女从白云观进了皇宫,就几乎再没人这样叫过她,即便有,也是在梦里。
有时是过世的大皇姐叫她,有时是温柔慈祥的皇祖母唤她。
还有的时候,是那个眉眼如清霜,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峻的少年,站在白云观山门前,含笑叫她——
阿瑾,慢些,当心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