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她如此难过。
文定安昔日在朝任职时便多有威名在外, 至今即便是沈望、田文见了她也多有礼敬,更遑论沈慕仪虽为女帝却也是后辈,此时公然顶撞文定安已是将眼前的局势推到了悬崖边上一般。
沈慕仪醒来的消息也是今早由文定昕才带来相府的, 文定安怎么也想不到这病体初愈的女帝会转眼就出宫来找师柏辛,态度之坚定倒的确没有辜负了师柏辛一直以来对她的关爱与疼惜。
可文定安记着师柏辛的那些信誓旦旦,记着他那句只要沈慕仪需要, 他便可以的宣誓,她作为师柏辛的祖母, 作为如今绥阳侯府在上京的发声人, 她绝不允许有人挑衅自己多年来的骄傲与威严, 即便这个人是当朝女帝。
今日天气虽然晴, 可阳光着实没什么温度, 此时照在沈慕仪和文定安身上非但不见缓解彼此之间的针锋相对,更像是加剧了此间暗涌, 越发剑拔弩张起来。
赵居澜再长袖善舞也不敢在文定安跟前造次,可真要他去劝说沈慕仪, 他又开不了这个口,毕竟有些事在他看来只差这最后一步, 兴许就解决了最根本的问题。
沈慕仪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能在文定安威厉的注视下坚持这么久并且没有一丝退却的心思, 甚至有越挫越勇的架势,沉色道:“朕今日定要见到师相, 文公是要跟朕动手吗?”
文定安恼火于沈慕仪的不知进退,虽不愿意就此让步, 但站在她眼前的毕竟是大胤的君主,她一旦把握不好分寸便是犯上之罪。
又是一阵无声的对峙,最终到底是文定安无奈地退开一步。
沈慕仪自知冒犯,临行前向文定安施礼致歉, 见文定安不曾接受,她也不再纠缠,快步往师柏辛院中而去。
沈慕仪越走越是心急,最后干脆小跑起来,在师柏辛居住的小院外和岳明碰了面。
她一把拉住要行礼的岳明,顾不上小喘,边继续快步往前走边问道:“师相呢?”
岳明神色绷紧,道:“陛下亲自去看看吧。”
沈慕仪当下又跑了起来,直接冲进师柏辛房中,待到床边闻见一股颇重的中药味,眼前便是脸色苍白,昏睡不醒的师柏辛。
赵居澜随后跟来,见状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岳明回道:“相爷不知为何被文公动了家法,属下劝不动相爷歇息,昨夜相爷处理公务直接在书房睡着,之后就不省人事。大夫看过,说是相爷有伤在身,又寒气入体,加上连日操劳这才倒下。”
“他昨日一定还进宫看过朕,偏偏朕还没有醒。如今朕醒了,他却……”沈慕仪一时语塞,是怕再说下去在赵居澜和岳明面前失礼。
“大夫还说了什么?”赵居澜问道。
“相爷这回是急症,大夫说情况可大可小,眼下病情还算稳定,要是再等一日还不见相爷醒转,恐有凶险。”
赵居澜瞧见沈慕仪听见这话的当口就急得咳了起来,他忙将岳明拉出去,唯恐这从来直肠子的侍卫再说些大实话把沈慕仪刺激了让她再躺回床上去。
听见关门声,沈慕仪才重新将视线落去师柏辛身上,可就是这眨眼的功夫,她的视线已经模糊,颊上滚下泪来。
沈慕仪兀自哭了一阵才将眼泪拭去,抽噎着再去看师柏辛,问他道:“我都哭了这么久了,你怎么一个字都不跟我说呢?”
想起过去师柏辛的温柔安慰,眼前这张看来憔悴虚弱的脸只让沈慕仪无比心疼与惭愧,泪水便更止不住,簌簌落下来,早将她的眼睫打湿,她也用力擦泪擦得双颊发红。
好不容易平复了些情绪,沈慕仪收起方才那按捺不住的委屈,轻声道:“表哥,阿瑾来看你了。”
她将下巴上残着的泪痕擦去,清了清嗓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师柏辛,道:“我已经醒了,就是身子还有点儿虚,不过不碍事,你放心。”
她说的这些话没有得到师柏辛的任何回应,沈慕仪看着他颊上的伤,不由自主地凑近过去,想要碰又怕弄疼了他,便只在他耳边问道:“身上的伤还疼得厉害吗?”
沈慕仪隔着被子轻轻按住师柏辛的手,想起这双手曾为自己写过那么多备注,曾经回应过自己无数次的亲近,还为自己拨正过发间那只旋机锁的簪子,她又难过起来,哽咽道:“你都不照顾好自己,现在病倒了是可以趁机丢下我,不理我了吗?”
沈慕仪伏在他身边,隔着被子一点点抓紧他的手:“你知道吗表哥,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没办法说话,但是你忽然变得话多起来。说要带我堆雪人,等天热了要带我去看萤火虫,你还能知道我还想爬东宫的墙,还想去打水漂……”
“我知道你一直都最清楚我在想什么,也只有被你说中了心事的时候我不光没有不开心反而很高兴,我在梦里就特别高兴,是特别特别高兴,高兴得我不愿意醒过来。因为我醒了,有好多话你就不会说了,我想听却只能在梦里听。”
沈慕仪转过视线,下巴垫着左手手臂,看着近在咫尺的师柏辛,最终还是没能将目光从他脸上的伤上挪开,眼眶里又涌出泪来,道:“方才文公不让我进来看你,我跟她就那样僵着。我心里其实好紧张,但我不能露怯,说什么都要撑着,不能丢了你的脸。我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我……”
忍了多时也依旧没有将眼泪忍回去,沈慕仪垂眼哭道:“我真没用,说了这半天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你一不在,我就慌,你都十几个时辰没跟我说话了。表哥,你知不知道,我好怕,我怕你嫌我不争气,怕你不愿意再照顾我,怕你不要我了。”
她过去从不会有这样的担心,皆因有人总在她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哪怕没有只言片语,也足够令她安心。
可如今她才经历了一场大病还未痊愈,师柏辛又受伤昏迷,不知几时才醒,她的慌乱皆因这样的变化太过突然,因那个绵长的梦对她而言意外地美好,即便虚无也已在她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痕迹,亦或是拂去了蒙在心上的尘埃雾岚,让她开始明白对他的依赖和亲近究竟代表了什么。
沈慕仪握紧了师柏辛的手,认真看着仍在昏睡的师柏辛,道:“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沈慕仪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即便师柏辛没有给与任何回应,她仍不愿停下来,好似这相处的时间是偷来的,她就是很怕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叩门声响起,沈慕仪才停下,是岳明进来给师柏辛换药,并且告诉她,文定安在暖阁等候她多时。
“见过文公后,朕就直接回宫,千万照顾好师相,但凡有情况……”沈慕仪取出进出宫门的信物递给岳明,“直接进宫。”
岳明点头。
沈慕仪由侍女引路去暖阁见文定安,二人之间的气氛虽不至于像先前那般剑拔弩张,却也不甚平和。
方才沈慕仪在师柏辛面前哭得久,这会儿双眸仍有些发红,文定安看在眼中,既有感慨却因此生出更多担忧来,神情也越发凝重。
“先前是朕为见师相一时心急,冲撞文公,文公见谅。”沈慕仪再度为方才的言行向文定安致歉算是给足了这前朝丞相面子,继而才问道,“文公要跟朕说什么?”
文定安自不想将事情闹僵,再者她和沈慕仪之间还有文定昕的关系在,她便顺着这个台阶下来,放缓了语气道:“老身有一事相求,请陛下务必答应。”
“朕虽为天子,但亦是普通人,有力不能及之处,尚不知文公要朕做什么,并不敢就此答应。”
文定安暂且不恼沈慕仪的婉拒,诚挚看向眼前女帝,颇有语重心长之态,道:“行洲从小就在老身身边长大,老身倾尽全力教导他读书识文,学古鉴今,为的便是要他能成为朝中栋梁,光耀我绥阳侯府的门楣。”
“师相年少早慧,还在李相身边任少相时就已有不小的名声。如今拜相六载,他所作所为皆为朝中称赞,太傅与他政见相左却也赏识他,文公所希望的,他一一都办到了。”
文定安摇头道:“曾经老身也如陛下一般这样认为,但这次入了上京,亲眼目睹他的作为,老身才明白,这些年他有多放纵。”
师柏辛想来谨言慎行,可在文定安眼中依旧不够克己复礼,无外乎是当初为了拒绝沈慕婉的婚事而抖出个心上人的事,招致满城风言风语。
再有便是他身上那些伤,也是因他行为出格所致。
可沈慕仪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会让文定安对师柏辛下那样的狠手,甚至要趁师柏辛手上阻断他和外界的往来。
一想到这些,沈慕仪便为师柏辛抱不平,道:“朕不明白,文公口中的放纵究竟是指什么?师相身上的伤必然与文公有关,既都说到这个份上,朕请文公解惑。”
“既是家法便是我侯府的家事,老身自有发长恒的理由,陛下无需插手。但老身今日所求,确与陛下有关。”文定安道,“行洲与陛下年少相识,又多年君臣相扶,情谊深厚,这点无可厚非。但陛下已经亲政多时,也非少年懵懂,凡事需当自立,如何可以总靠着行洲?”
“老身希望陛下也为行洲考虑。他本就身为丞相,公务繁忙,如今尚未婚配,或许还有时间照顾陛下。但陛下也该知道他有心仪之人,也迟早要成家,他还能有多少时间和精力留给自己与家人?难道陛下以后也要处处依靠行洲,硬生生耽搁他吗?”
文定安言辞恳切,不似先前咄咄逼人,听得沈慕仪渐生自责,真像是她不懂事,霸这师柏辛才连累了他。
“有些事行洲尚不察觉,可老身这个当祖母的看在眼里当真不忍心。他业已到了成家的年纪,虽说瞒着家中长辈与人私定了终身,但既是他喜欢的,只要不阻他仕途,老身与他的父母都能答应。”文定安道。
沈慕仪只道师柏辛将那心上人藏得好,却不知他们已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而文定安言下之意就是绥阳侯府也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
“私定……终身?”
“老身已派人去绥阳接行洲的父母来上京,待行洲伤势恢复便商定他的婚事。”
沈慕仪从未想过,这个本该是喜讯的消息却在终于被文定安证实后成了打在她心头的一记重创——师柏辛真的要跟别人成亲了,而她竟是这样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