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临别
廉宋没陪谢昭多久,刑部尚书杨巡就亲自把人给领了出去。
杨大人年纪也不轻了,这会儿看着一脸淡然就是不出牢房的下属,一脸头疼。
“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做什么要掺和进来?廉宋,我往日倒是瞧不出你和谢大人关系如此好,当真是情深义重了。”
情深义重四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谈不上情深义重,下官与谢大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廉宋还穿着一身白色单衣,即便身处狱中,但衣衫上并没有染上多少污垢,仍旧一身清白干净的模样。
他眉目清明,眉眼微微垂下,嘴角微微一翘,不经意间便又显露出几分无谓来:“来牢里走一遭,倒也不是为了替谢大人出头,只是看不惯有人小瞧我廉宋罢了。您认识我也有几年了,该知道我这人较真,可禁不起别人的逗弄。”
这就是个倔脾气!
杨巡气极反笑,睨了眼旁边光明正大笑眯眯看好戏的谢昭,心里暗想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个个都了不得,面上却摆出一副严肃模样,呵斥一声道:“你以为这刑部大牢是你想来就来的?廉宋,我今天可不是来好声好气哄你开心的。”
其实杨巡心中也恼恨他人越过他向廉宋递了那样的话,但此时朝中局势复杂,便是他这些日子都要暂避锋芒。
廉宋算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属下,长得眉清目秀,可能力却是卓越超群,进刑部这些年来算得上是杨巡的左膀右臂。
便是为了这些年的情谊,杨巡也不能见着廉宋如此任性而为。
“你以为你坐了牢就能吓到谁了吗?还是能向全京城的人证明谢大人是清白的?”
轻嗤一声,杨巡颇有些不争气地瞪了眼廉宋:“自己滚出来!不要逼我喊人请你出来!”
对于杨大人这番苦口婆心掏心掏肺的话,倔脾气廉宋的回应是轻轻的一声哦。
然后,在杨巡不可思议的睁大的双眼中,廉大人默默背过了身,开始研究起了牢房背面那堵密不透风的灰墙。
这个廉宋!
杨巡这回是真的被气笑了。
谢昭在一旁看戏看得开心,见廉宋一本正经地背身面墙,他更是乐得跟个什么似的。
“刑部廉宋,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抚掌,笑得停不下来。
有意思的刑部廉宋很快就不得不变得没意思了。
尚书大人在牢门外吹胡子瞪眼睛半晌,喊了七八个狱卒来要把廉宋请出来,只可惜廉大人身手出众,七八个人手忙脚乱也没把廉大人从牢里拽出来。
后来还是尚书大人看不过眼,自己一撸袖子进了牢门,亲自扯着小兔崽子的衣领,把人生拉硬拽带了出来。
顾及到尚书大人年纪毕竟不算小了,廉宋到底还是有些怕自己挣扎起来会不小心伤到尚书大人,因此不敢做太大动作,只能任由尚书大人领了出去。
“我还治不了你?”
杨巡冷笑一声:“廉宋,这个月你也不用来刑部了,好好在家里反省吧。”
“下官没什么可反省的,也反省不出什么来。”
廉宋个头比杨巡要高多了,此刻被杨巡扯着衣领,反而衬得举高手的杨巡姿态辛苦,显出几分可笑。
个头瘦高的年轻人不苟言笑,一板一眼地回了句后,又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眼谢昭,肩头放松:“既然如此,改日廉宋与谢大人把酒言欢。”
顿了顿,他继续道:“好酒配英雄,这酒,廉宋出。”
谢昭拍了拍膝上的草灰,洒然摆了摆手作别:“你只管去买最好的酒就是了。”
话音落下,两人便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廉宋离开后,刑部的牢房终于冷清下来。
就在谢昭百无聊赖到每日数着地上的蚂蚁有几只时,有人来见他了。
来的当然是老熟人裴邵南。
“真落魄啊,谢昭。”
这位世家子刚来到牢房里就没忍住啧了一声,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谢昭,嘲笑道:“朝为状元郎,夕为阶下囚,谢昭,你这人生太精彩了。”
他摸了摸下巴,思考道:“我是不是该为你写本传记?简直比话本都要生动。”
“写吧写吧。”
谢昭怂恿他,“别的不说,至少在长相上课别吝啬裴大人的好文采,‘貌比潘安’这样的词我都不乐意见到,必须得‘貌胜潘安’才行——光写还不行,把裴大人的好画技用上才是,得叫全天下未见我谢昭一面的人知道,这世间的确是有这样俊的人存在的。”
“也是,这么俊的阶下囚谁见过?”
裴邵南见不得谢昭还这么一副自吹自擂的模样,酸他:“做的春秋大梦,谁愿意看这种狱中人的传记?真要出了,捧场的怕也只有你那好侍从秉文了。模样的确是一等一的好,性格也是一等一的恶劣嚣张,好端端家里不睡着,大清早还要故意去玩弄人。”
他叹气:“现在好了,把自己玩进牢里了,谢大人终于消停了?”
事实上看穿李英行动的疑处后,裴邵南劝过谢昭安生点,偏谢昭铁了心要作弄人,天未亮还要跑出去把戏演全套。
他也是个有本事的人,说动他就算了,居然还说动了那位年轻的太后来跟着玩了一遭。
结果呢?
戏是好戏,只可惜成功惹怒了对方后,谢昭人也被扔进了刑部大牢里。
说起这个,谢昭也有些心虚。
他嘟嘟囔囔:“他们也真够玩不起的,这是什么道理,只准他们玩我,还不兴我玩回去?吃了亏就直接玩黑的,把我送到了这里来,这点我也真是没料到。”
他此刻半蹲在地上,有些郁闷地拿了根稻草在地上画圈圈,人难得有些蔫蔫的。
裴邵南看了觉得好笑,伸出食指在他额头轻点了下,无奈道:“你还当这是以前……”
这话说完,两人俱是一静。
谢昭当然听出了裴邵南的言下之意:若是秦厚德还在,谢昭这样当然没什么大碍,自是有人在上头替他兜着;可眼下朝中掌权的另有其人,谢昭看不惯硬要去耍人玩,被人以这种理由送到狱中也拿对方没办法。
毕竟谢昭当初和傅陵的关系的确很好……
裴邵南又叹了口气:“早劝过你了,当初就不该和他走那么近。”
这下好了,对方拍拍屁股回了北燕当了太子,徒留谢昭一人在京中被人猜疑。
这个他是谁,谢昭当然知道。
突然听到他被提及,人还没反应过来,关于他的记忆却已尽数浮现眼前。就像是一颗石子被抛进平静的湖面,不过小小的一颗,惊起的涟漪却一圈又一圈,缓慢却坚定地扩散开来。
月下抚的琴曲,庙里求的签,河上放的灯,还有舟上的轻吻……谢昭以为回忆会模糊,这时候才发现一切都不曾褪色。
他记得那人身上淡淡的药香,记得他冷清的眼眸和微淡的唇,记得他白皙纤长骨节分明的一双手。
怎么会后悔……
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后悔。
谢昭笑了笑:“再来一回,选的也会是一样的人,走的也会是一样的路。”
裴邵南道:“别忘了你们现在的立场是不一样的。”
“可我也知道眼下局面非他所愿。”
谢昭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眯眼笑:“如果他也坚持对大峪出兵……那么我这文官不当也罢——我父亲能做的事,没道理我做不成。”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裴邵南觉得自己这一生叹的气,大多是都是为了谢昭。
一想到这,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你放心,我们布置的人应该后日就能赶到延定了。”
裴邵南走之前还不忘调侃道:“牢里的日子过得不如在府上舒服,不过也就这几日了,你熬一熬吃些苦头,说不得以后还能写几首酸诗出来感慨往昔,流芳百世未尝没有可能。”
这厮又开始了。
谢昭像赶苍蝇一样嫌弃地挥手:“快走快走。”
逗完人后神清气爽,裴邵南这才翩翩然离开。
既然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走,谢昭心中最后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下。无聊又寂静的时光里,他开始掰着指头算着何时才能听到廖青风大捷的消息。
冥冥中有什么像是注定的,他竟是从未想过廖青有输的可能性。
——只可惜第二日就有人来到刑部的大牢里,彻底粉碎了谢昭的希望。
“你很聪明,谢昭。”
高高在上的丞相如此嘉许:“说实话你动作这么快是我没想到的。在接到廖青风的消息的那个晚上,你就让人出京去瞿州找邱靖了?”
见谢昭沉默不语,他哼笑一声,已经明白了答案,不明意味地说了句:“邱靖肯帮你,也算待你有情有义。”
他既然站在这里,那便说明谢昭的计划出了差错。
谢昭深吸一口气,隔着牢门与徐一辛对视,什么话都被哽在喉头,半晌只能道:“……你对邱大人下手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谢昭眼眸微微眯起:“还是徐大人拦住了邱大人的人?”
面对谢昭的质问,徐一辛并不动怒,只是悠悠然看了他一眼,笑容仍旧和煦。
“并没有,谢大人聪明一世,这回却错得离谱。”
他声音温和,眼神也温柔,看着谢昭仿佛是在看待一个爱重的后辈:“李英的调度令是真的,邱靖的人我也没有拦,从京城出发的十万军队也的确是去支援延定的。”
难不成自己真的多疑了?
谢昭仍旧有些怀疑,但到了今天,徐一辛并没有骗自己的必要性。
他松了口气,眉眼柔和下来:“看样子我和许大人在这一点上想得一样,不管怎么样,外敌当先,最重要的当然是——”
话语被打断。
“北燕已经知道了延定粮草匮乏一事了。”
谢昭倏地抬起了头!
欣赏着年轻人因为愤怒愈发显得明亮冰寒的双眸,那种掌控一切地满足感再次溢满全身,这一具已经不再青春的躯体便像是被注入了灵丹妙药,浑身都舒畅快乐起来。
徐一辛的眸光一寸寸在谢昭的脸上滑动,在这张熟悉的脸上寻找着故人的痕迹,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眼角的纹路因为笑意更加明显,徐一辛勾唇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只要能除去廖青风和谢家军,丢了一个延定也不算什么。”
只要能除去廖青风和谢家军……
丢了一个延定也不算什么……
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通身的骨髓都开始发凉。
谢昭紧紧盯着徐一辛,咬紧牙关:“徐一辛,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不自觉往前一步,袖中早已双拳紧握。他的确是个聪明人,徐一辛只说了一句话,他便转瞬间就把一切都想了个清楚。
脑袋有片刻的眩晕,谢昭闭了闭眼,最后还是睁开双眼:“……这事是你透露给北燕那边的?”
徐一辛静静看着他,笑而不语。
不回答,在某些时刻已是最好的回答。
谢昭问:“徐一辛,究竟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我只是想把那些我渴望做的事情都做到。”
徐一辛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通过牢门的空隙递给谢昭:“而你,是我这些年来计划的最后一部分。”
他有些怅惘失落,又有些心满意足:“再过几日,一切都会结束了。”
谢昭冷眼看他半晌,接过信打开,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他的字迹——讽刺的是,谢昭从没写过这样一封信。
待看到信末的印章,谢昭更是表情一滞,捏着信纸的手也僵住了。
——北燕那位皇帝的名号,他总不至于认不得。
谢昭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完美的“谢昭”通敌卖国的证据。
北燕皇帝的印章都盖在上面了,又如何能不完美?
徐一辛这一手,谢昭没办法不服气。
“谁能想到一国之相居然能和敌国皇帝串通一气呢?”
“的确没人能想到。”
徐一辛轻声开口:“因为没有人知道,我们共同都讨厌着一个人。”
“——是我父亲。”
谢昭恍然大悟,轻嗤一声:“承蒙两位如此看重,家父已经过世十余年了,还要累得两位布下这等局来,这真是家父之幸,谢昭之幸。”
“你们谢家人,值得。”
徐一辛把信从谢昭手中拿回,又慢条斯理地塞回信封中:“为你一个谢昭已经花费我太多的精力,我现在只想找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好让自己以后的日子更舒坦点。”
谢昭倒也没想过从他手中把信夺回来,毕竟徐一辛既然敢把这信直接给他,便说明他那里这样的信多的是。
把信再次收好,徐一辛再次看向谢昭,眼神玩味。
他呵了一声:“你说,创立了谢家军、在边疆镇守了十多年的谢延将军,他的独子最后却是以通敌卖国的罪名被处刑,这是不是很可笑?”
那些把谢延和谢家军当信仰的人会不会就此崩溃?
不待谢昭回答,他自顾自点了头:“是的,很可笑。”
次日,北燕对延定发动突袭。廖青风率领谢家军迎敌而上,双方于延定外十里处的平地交战,谢家军败,五万精兵将领尽数被埋于北疆黄土之下。
延定失守,周边城镇岌岌可危,幸而李英带人及时赶到稳定了局面,自京城出发的大军也即将赶到。
大峪与北燕再次形成对峙之势。
“……延定城内的百姓也被尽数掳去?静宜公主也北燕的人带走了?”
听到谢昭的问话,一旁看守的狱卒小心翼翼抬眼,见谢昭面无哀色,一时不知这位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冷心冷肺不顾谢家军和廖将军死活,只能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知对方:“李英大人传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谢昭眉眼低垂,盘腿靠墙而坐,右手食指在膝盖上轻弹,陷入沉思。
狱卒不知他在想什么,小心翼翼问他:“谢大人,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生怕谢昭生气似的,他紧接着小声道:“今晚会有人来带您去沐浴更衣……”
上路前总要洗干净顺便吃个饱,谢昭懂得这个规矩。
他淡定道:“鱼肉小菜怎么丰盛怎么来,顺便给我备一壶好酒。对了,我还爱吃甜食,如果可以的话,糖葫芦和糖炒栗子也准备点吧。”
当天晚上,狱卒看着洗得干干净净、头发还带着湿气的谢昭正拿着一串糖葫芦吃得认真满足的模样,心中惋惜。
完了,看样子这位受刺激太大,人已经疯了。自己都快要上刑场了,别的犯人吃这最后一顿都是哭哭啼啼的,怎么轮到这位,反而吃得津津有味,活像是在为了什么好事庆祝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昭:不信谣不传谣,等我大吃一顿然后搞波大的。
傅陵:姓徐的废话太多,影响我帅气出场,明天和小谢一起揍他丫的。感谢在2021-01-27 02:02:52~2021-02-01 02:0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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