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对于禅院甚尔来说, 生命是黑白的。
没有一点色彩。
没到十岁,他就失去了一切。
面前是空荡荡的房间,兄长从不来看自己一眼, 而对于其他人来说,自己什么都不是。
这么说还有失偏颇, 对于这个家族来说,自己应该是——
是耻辱。
只有母亲才会在意自己, 他如此想。
身上是前年的衣物了, 不知道是哪个人剩下来不要的,露出来伶仃的手腕, 上面有几道血痕。
不仅手腕, 脸上也是。
唇角已经横上那道伤痕,阴雨天会隐隐作痛, 在稚嫩的脸上更显得可怖。
甚尔垂下眼。
入目是自己的手。
小而泛白, 已经磨出不少茧子, 是被丢进咒灵阵之后凭蛮力撕咬咒灵留下来的伤口。
其实是很痛的。
哪怕是天与咒缚,在幼年期,也是……
会觉得疼痛的。
但甚尔看着手, 指缝间有血痕, 还是轻轻地露出笑容。
他这个时候还年幼,下意识渴求亲情:
上一次去咒灵阵,自己好像成功杀死了几只,这样母亲的待遇会变得好一点吗?
因为自己是母亲的儿子, 她在禅院家的待遇每况愈下。
如果, 如果自己做到了, 那母亲会高兴吗?
仅仅是这么想, 甚尔便觉得似乎没有这么痛了。
忽然, 屋外传来脚步声,他转头望去,是一个女人。
数十年在禅院家徘徊的女人,尽心尽责地侍奉各代家主,永远穿着一丝不苟的和服,梳着古板的发式,面容如机械僵硬。
甚尔疑惑地看过去。
他和母亲的住所是整个禅院家最偏远的地方,很少有人来找,更何况是这种只出没在主屋的仆人。
他谨慎地问:“……有什么事吗?”
冷淡的女人在屋外站定,连踏进屋子一步都不肯,垂着眼,语气古板无波:“你的母亲的死讯,今日上午传回来了。”
甚尔的手顿住了。
他僵硬在原地。
……死讯?
“家主大人说葬礼便不办了,尸体已经送去处理了。”
女人的声音仿佛与自己不在一个世界,隔了一层薄膜似的,空茫而听不清楚。
甚尔怔怔地盯着她嘴唇张张合合,只觉得自己一点点冷下去。
从指尖到心脏,从头顶到脚尖,都逐渐地冷了下去。
从这一天起,禅院甚尔。
彻底变成孤身一人。
成年之前,甚尔都呆在他的家族里。
在十岁之后,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他了,尽管还在受人白眼,但日子是好过了不少。
更何况,呆在禅院家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来一些情报,对他做些私活来说,方便了不少。
比如,外人难以接近的五条家的神子,甚尔完全可以凭着禅院家人的身份混进去。
应该是一个宴会?甚尔懒得记。
甚尔早早听说五条悟的赏金一路狂飙,现在已经是一个让人垂涎的数字。
虽然现在还没有打算,但甚尔确实是动过心:他决定趁着五条家举办宴会邀请御三家的人的机会,去探一探五条悟的虚实。
如果外人夸大其事,五条悟只是个普通小鬼的话,那就顺手杀掉好了,甚尔漫不经心地想。
宴会很无聊。
甚尔是没有身份正式参加的,只能说当个打杂的混进去。
他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待着,见五条悟迟迟不出来,就自己去院子里晃荡。
穿的是木屐,走的是木质回廊,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天与咒缚的能力,让甚尔轻而易举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幽灵。
他抱着手,懒洋洋地穿过层层叠叠的廊间。
今天和服裹得有点紧啊……
甚尔扯了扯领口,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抬起眼。
前方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入目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那孩子有着头白发,穿着的衣服看起来就很高档,跟自己身上这种完全不一样。
估计又是五条家哪个小少爷吧。
甚尔随意看了看,又去看他的脸:
让我看看是不是那个六眼……
却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
蓝得毫无杂质的眼睛,在纯白色的睫毛下散发出冷漠而幽淡的光,承载的是天空的颜色。
甚尔的手不由得颤了颤。
……他发现了自己?
天与咒缚没有咒力,又有至高无上的身体,这让他在隐蔽自己的方面无往不利。
甚尔从未被人发现过,除非自己有意暴露。
而这个五条家的男孩,这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男孩。
仅仅第一次照面,就轻易发现了自己。
电光火石间,甚尔迅速就明白了:
这是五条悟。
是那个一出生就掀起咒术界轩然大波的神子,从小活在最严密的保护下,赏金一日日暴涨的人。
是活在光环下、活在宠爱中,这辈子没吃过一点苦的天之骄子,哪怕是眨眨眼,全世界都会主动献给他的人。
咒力、咒术、神最宠爱的人。
甚尔拿舌顶了顶牙根,从喉咙中发出了些许咽声,品味出一点苦涩。
对面的小孩视线如此冷漠,仿佛是带着神性一般。
是与自己,有天壤之别的人。
他几乎要被这命运的玩笑作弄到想大笑出声。
开什么玩笑?
这个世界上,凭什么要让五条悟这样的人,与他这样的人共存?
又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还存在这样的人?
甚尔攥紧了拳。
当晚,夜色浓郁时。
甚尔离开了禅院家。
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生活乱七八糟。
没有钱了就去接任务,只要不是五条悟,什么都轻而易举。
有钱了就去赌马,赛马卷一张张叠起来,再被输了之后心烦气躁的甚尔一沓撕碎。
偶尔去地下打拳,普通人难敌他一击,又觉得无聊。
直到遇到她之后。
哪怕是有了孩子之后,甚尔也不知道要怎么概括「她」才好。
一定要说的话,是温暖吧。
哪怕是面对自己这样的烂人,仍然能轻柔地微笑着,朝自己伸出手。
甚尔觉得世界好歹眷顾了自己一次:不然怎么会让这种好人和自己碰见?
但他错了。
惠和佐助诞生后不久,他就失去了这份温暖。
世界是不会眷顾他的。
他的生命,再一次成为了黑白两色。
这一次比之前以往都要痛苦,甚尔的人生可以说朝深渊滑去。
酗酒、抽烟、赌马……
但因为是天与咒缚、仅仅是因为这个。
他甚至没办法让自己不清醒。
无论喝了多少,甚尔永远能清晰地想起这份痛苦。
有一段时间甚尔甚至连自己的两个孩子都不想管,哪怕最初触碰他们时,他是这样的快乐。
她都不在了。
还有什么意义呢?
是到很后来,佐助和惠应该已经好几岁了,甚尔才稍微清醒些许。
他慢半拍地想:他们要长大了啊。
她曾经说过:甚尔一定要好好照顾佐助和惠!听到了吗!
甚尔头一次感到心虚。
似乎,自己没有做到。
那从现在开始来得及吗?
在接到星浆体那单之后,出发之前,甚尔抽着烟看着孩子们的睡颜,想自己要负点责任。
父子间都做些什么?
从来没体会过的甚尔很艰难地想了想,自己常干的事情小孩子应该是不能干的……
甚尔想起小时候,禅院家其他小孩跟自己的炫耀,去了游乐园什么的。
他当时其实也有点好奇。
那小孩子,是要去游乐园的吧?
那就去游乐园好了。抽了支烟出来,黑暗中,甚尔对着小孩们许下这样的承诺。
却再也没有兑现过。
当被五条悟一发茈杀死时,甚尔心中只有些许平淡的难过:
没办法照顾你们俩了啊。
对不起啊。
他便闭上了眼。
所以当被那个老巫婆叫出来之后,甚尔其实有点迷茫。
这个两只眼睛颜色还不一样的,是自己的佐助吗?!
甚尔懵了。
他愣愣地跟着佐助回高专,看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再愣愣地陪他们去看望津美纪。
……什么啊,没有自己,还是好好地长大了啊。
甚尔觉得高兴,也有点怅然若失。
虽然隔几天看到了那个该死的五条悟,但甚尔还是觉得:太好了。
能够再次见到佐助和惠。
更何况,他们仍然姓伏黑。
甚尔觉得好得不可思议,好到可以马上去死——但佐助和惠拦下了自己。
活着有什么意义吗?甚尔迷茫地想。
但看着少年们倔强的脸,甚尔还是妥协了。
而后面,是因为他们竟然一个个都开始谈恋爱,搞得甚尔无比恼火,完全忘了自己其实不算真正「活着」这件事。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佐助的瞳术终归是有限制的。
甚尔不知道何时便会再次离开。
他对此,勉强算得上接受良好。
只是有些不甘心。
于是,当感受到身体重新焕发生机的那一刻,甚尔睁开眼,看到佐助喜悦的神色。
佐助才用了改良的轮回天生,感觉自己的查克拉都要消耗殆尽。
他笑着朝甚尔伸出手:“欢迎回来。”
甚尔怔怔地看着佐助的脸,再看到旁边神色紧张的惠。
他也笑了,握住佐助的手:
“啊,爸爸回来了。”
日光正好,正是最好的季节。
高专草长莺飞,处处色泽饱满,香气浓郁。
佐助和惠并肩站着,神色轻松而自由。
甚尔低头,静静感受着心脏久违的跳动。
他伸手去抱自己的孩子们。
伏黑甚尔的人生,现在是彩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