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我后悔了
翌日八月十三,谢湛休沐。
朝臣的休沐时日大多相同,谢湛休沐,其父谢渊自然也是。故而,用完朝食后,石清上前禀报父亲和母亲请他过去一趟时,他未有多少意外,毕竟除了上朝,他也是许久未见父亲了。
只甫一迈进闻熙堂,他便察觉出有些不大对劲。
往前严肃中暗藏和善的父亲,今日冷沉地坐在上首。而素来烈火性子的母亲,却是慢悠悠地喝着茶,见他迈入,只抬眼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便一言不发。
又有废话。
谢湛心想。
他不动声色地走近二人,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这才在下首落座,敲起自己的折扇来。
他不说话,有人自然会憋不住,谢湛暗暗数着数。
十,十一,十二……
果不其然,谢渊得了谢夫人的眼神示意,虚咳了一声,严肃开口:“谢长珩,你该成家,接手谢家了。”
父亲的这句话,谢湛自然知道是何意,是要催他相看别家女郎。
可他故意锁起眉,疑惑道:“现下扶尚书尚在狱中,如何迎娶扶家女?”
“啪”一声,谢夫人到底是没忍住,将手中茶杯重重搁在桌子上,声音高亢:“谢长珩,你别给我们揣着明白装糊涂!扶家婚事六月便已被你退了,这事是你说的罢?只因他们故去的故去、入狱的入狱,未能坐下商讨而已。”
她冷笑一声,“现下,你该不会是要出尔反尔,说你后悔了?”
她这个母亲,只要一怒,便是这般模样,干柴似的,丢一把火就能燃起来。若是往前,他大概是要闭了嘴,由他父亲中间调和个几句。
可今日,他不愿了。
“出尔反尔”这四个字,他近来从她嘴里听得太多,索性就做到底,将这四个字落到实处。
想及此,谢湛折扇往身旁几上一搁,起身,撩袍,郑重其事地往二老身前一跪。
“是,儿子后悔了。”
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大大方方地认下了,毫不躲闪。
闻言,谢渊及谢夫人皆是被人点了穴位似的,霎时静住。半晌后回神后,二人互相递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是清楚。
那股清高化了灰,能这般低下头,便是那股子逆反不羁真的爬出来,藏也藏不住了。
潇潇秋雨,凉凉秋风,闻熙堂院中的红叶被风雨刮地变了形态,忽东忽西地飘摇着。
谢夫人紧了紧手指,未再言语,谈话交给了能全权做主的谢家家主。
谢渊唤了声“长珩”,而后认真道:“今时不同往日,扶家尚未败落前,谢家尚可与其有些牵连,至于为何,你最是清楚。”
谢湛岂能不知?
往前结亲,扶家女郎有门好亲事得个后半生的好依靠,而谢家因给了穆安帝的这回颜面,下一次的某些诸如职权要求上,便回得个回馈。说到底,算是各有所需。
谢湛不语,虽是跪着,脊背挺直,仍旧是百折不摧的架势。
谢渊起身,将谢湛扶起,眼睛直直看着比他高半个头的儿子,语重心长道:“你该清楚你的身份。比起旁的兄弟,你该承担的多,该忍受的自然也多。至于若不选王家,选择哪家的,我们可以由你。”
谢家家主,为了维护家族利益和门阀稳定,最佳的方式便是遵从那条未成文的规定——在世家门阀大族之间发展联姻。
除了王家,选择别家么?不过也是从余、刘、周、张等几大世家中选择妻子罢了。
谢湛闭目深呼吸一口,这般说道:“儿子不需凭妻家相护,自会将谢家掌管妥当。”
“嗬。”回座的谢渊轻蔑一声,“莫以为你替圣人做了小小一件事,谢家阵营便变了。不需妻家?一旦你打破规则,可知道谢家将面临什么?”
一旦破坏世家规则,面临的,将是旁的世家的孤立,将是明里暗里的群起而攻之。
听着父亲的话语,谢湛袖中的手攥紧,他再次闭目,睁眼后目光坚定无比。
他道:“儿子曾无数次于心中思考,‘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这般历史是有,却已过数十载之久。近年来,父亲也看到了,皇族强盛,圣人勤政,大梁失地收复,民心所向空前高涨。世家,当真能再如前几十年一般,与皇族抗衡下去,永恒屹立不倒么?”
他顿了一顿,继续:“近日,儿子有了答案——不能。”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出口,谢渊看向谢湛的眸中渐渐升起愤怒。
还未等他发作,谢湛再道:“此消彼长。皇族早已经在暗长,父亲不是也清楚么?南郡公为何逝世,扶尚书又为何入狱,不过是有人怕了而已。往前,又何曾有人怕过?因为惧怕,故而不择手段去谋害忠臣……”
“放肆!”谢渊大怒,打断谢湛,“此等话语岂能出口?”
他岂能不知是有人设计为之?扶家进了建康城,便搅乱了本是平静安宁的一湖水。谁家愿意不得安宁?大家心知肚明,最好的法子,便是除去这碍事之人。
谢家虽未参与,却是实实在在从中得利了的,岂能回头再指责这些出手的人做得不对?
谢湛不为所动,又道:“父亲,裁省官职、褒贬赏罚、严厉清查户口、肃清官吏、发展教育……从历史上看,这些利国利民的政策,哪一项有错?错,不过是在,破坏了我们自个的利益罢了。”
“砰”一声,谢渊抬手就将茶杯往谢湛身前砸了过去,“你可是要反了!”
谢湛丝毫不躲,屹立如山,“世家势再大,永大不过皇权。非是儿子危言耸听,乃是事实如此。圣人有变更的心思,更有变更的手段。一个南郡公倒下,自然还有无数个‘南郡公’起来。一年不行,十年不行,还有百年。”
他最后语气沉下:“谢家必须做出改变!儿子接手,便不能任由谢家这般妄自尊大、将家族子孙性命置于刀刃之上。除非……”
谢渊眉目一凛,“除非什么?”
谢湛眉眼幽暗深邃,面色肃穆,逐字逐句道:“除非父亲将谢家交于旁人,儿子没有这般权限。”
“轰隆”一声,秋雷乍现。
雨势更大了些,院中红叶的摆动愈加猛烈,眼看着叶子要掉落似的,却又是顽强地牢牢抓着枝桠。
闻熙堂内,谢湛这一句话,亦像极了一声平地惊雷,直将谢渊夫妻震到目瞪口呆。
除非他不当这个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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